第二章 于小庄那天早晨是撅嘴赌着气从家里走的,临出门前还和于小顶吵了一架。16 岁的于小庄得理不让人,骂起人来叭叭叭叭小嘴跟炒崩豆一般。与之相比,19岁的 大姐于小顶显得老成持重,处处想显出老大的威严,说话总要达到板上钉钉、掷地 有声的效果。今早一出了这个家门,往后可就是天各一方,命运未卜。高中毕业生 于小顶显得忧心忡忡,脑门芯儿结成疙瘩,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却是欢蹦乱跳,没心 没肺,多少有点傻不溜丢的。东北的十二月早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打西伯利亚 来的一股寒流已经整晚上在城里转悠,折断了老树的枝桠,扑棱棱吹掉不少屋瓦, 残雪与大字报的碎屑滴溜溜在风中打转。大地僵硬,天空低垂。浓重的霜气里见不 到一个活物的影子。 天不亮,小顶小庄的娘就起来生火做饭,打点两个丫头出门。这一说要上山下 乡,两个丫头蛋子就双双出走,着实让她这个当娘的有点揪心窝子。自打门口老槐 树上的大喇叭筒子哇哩哇啦传来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 再教育,很有必要”,她家里头就没得消停,两个骚丫蛋子都跟吃了枪子儿炸药似 的扑愣扑愣往外蹦,满大街敲锣打鼓去欢庆游行。最高指示里还说,“要说服城里 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还没等街道公社干部们上门动员,俩丫头就自 己做主在学校报名申请下乡,等到生米成了熟饭才回来告诉她们的老娘。那个老大 还算略微懂事,知道把话圆乎着说,宽慰她娘说,娘,下乡是出于不得已,不下乡, 就连户口和工作都没有,待在城市里成为黑户盲流,人就没法活下去。再说,她是 校学生会主席,也应该给同学们做个榜样带个头。老二小庄则二百五一个,连个人 话都不会说,把小辫一支棱,小脖一梗,道:我不走干啥?走!我要走远儿远儿的, 省得你们见天价看我不顺眼。 她娘气得干没辙。她老人家把大脚片子一跺,怒吼一声:滚吧滚吧,臭鳖犊子! 你们都走,走!瞧着到时候累成王八羔子样,谁也别给我回家来叫苦! 老大也不无埋怨地对小庄道:咱们都走了,谁在家里照顾娘呢? 老二又小脖一梗:谁照顾?你说谁照顾?你是老大,你应该孝顺留在家里啊! 只许你进步就不许我进步? 娘在一旁赶紧拉住:你这个二飙子,只会说飙话!本来不该你去的,偏要跟着 去。你才那么大点儿,看到时候想家了回不来可咋整。 小庄说,我才不会想家呢!我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哪还有什么家不家的。 她娘叹口气,唉!我这是养孩子养出孽来了!咋就造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鳖犊 子? 说归说,当娘的该答待的还得答待。这一走就走俩,也真够老于家受的。家里 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铺盖卷都答待不起来。她又出去借了几尺布票,好歹扯了 几尺棉布,把她俩的旧棉絮做了个被套缝起来,看着也有个半成新。今早一睁眼, 老太太就琢磨着,这最后一顿饭给俩丫头整点啥嚼谷。说是“老太太”,实际上她 今年的虚岁57,守寡八年,生养过十个孩子,有两个中途夭折,其他八个勇敢的活 着。前边四个小子已经出门成家立业,目前还窝手里头四个,他们分别是大女儿于 小顶、二女儿于小庄,外加一对10岁的龙凤双胞胎。每逢那两个双胞胎一打架闹哄, 老太太就会恶狠狠地说:打!打!打死你们这两个白吃饭的货! 接着她又捶打自己胸脯,无限懊悔道:唉!这都是那死老头子临死前造的孽啊! 小庄那小鳖羔子这时就会人事不懂的接话说:生生生!谁让你们生那么多!当 初你们就不能把裤裆夹紧点? 她娘操起一把笤帚疙瘩劈面照耳根子抽过去:你这个杂种操的!你那是跟你娘 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败家玩意儿?! 小庄原本那跑得飞快的两条山羊腿这时也不跑了,在当地一站,举手轻轻一搪, 她娘就噔噔噔倒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倒坐在地上。老太太手里失了准,嘴里还不 服气,骂骂咧咧道:二鳖犊子你还真长能耐了哈!看我还打不动你了呢!说着,又 一次气运丹田,举起长柄笤帚疙瘩家法,以简单轻捷的滑步脚法急速趋近前来。 老大于小顶及时推搡老二一把:二狍子你快滚!赶紧躲远点得了!别总没事在 家惹咱娘生气。 老二就坡下驴,这才悻悻的闪开,一猫腰钻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闺女大了,打不动了。她娘手举笤帚疙瘩,望着二鳖犊子远去的背影,内心涌 动好些怀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于家撑门立户这位于老太太,一米七几的大个儿,抿裆裤,斜襟大布衫,先裹 后放的一双民众脚,脑后灰白相间一团大抓鬏,一张铜盆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丝 子,那才叫一个杀伐决断,毫不含糊。要不价,她一个孤寡老太婆,如何辖得住家 里这八个孩子?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顶她们的娘,看了一下炕头俩呼呼大睡的一对双胞胎小崽 子,再看看炕梢俩未谙世事的大丫头,麻利地穿鞋下炕,开始操持一天喂饱肚子营 生。她那一双大民众脚,噔噔噔噔噔,从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从外走到里, 掷地有声,不吵醒几个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进来,炉灰倒出去,尿桶拎着倒 进胡同口的简易便所,顺便拿铁锹拾起一坨冻硬的大粪埋在院子的黄土堆里。小崽 子学校正开展冬季积粪肥活动,交够了一定数量才能加入红小兵。他们家的炉灰、 黄土,全都浇上水冻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粪交公。厨房鸡圈里睡眼惺忪的老母 鸡被捅醒,“呼——嘘”“呼——嘘”给赶到屋外去。老母鸡很不情愿的呼啦呼啦 飞上窗台,最后还是被撵回窗根底下鸡窝里。然后是“哧——啦”“哧——啦”打 扫庭院,“劈——啪”“劈——啪”点着引柴。一股红火蹿入炉膛,紧跟着一串浓 烟冒将起来。浓烈的橡胶臭味,夹杂着劈柴燃烧的阵阵浓烟,从厨房蹿进屋内,把 炕上几个孩子呛醒。他们这才不情愿地一个个起身穿衣。 大姐小顶起床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对镜编她那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儿。于小顶整 个就是她娘年轻时模样的翻版,高大,丰满,白皙,大眼睛双眼皮,眨巴眨巴很撩 人,天生就有领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划 拉进行李卷去带走。小庄一对刷子辫儿,一对秀媚桃花眼,精瘦,贼黑,两条山羊 腿,一把小蛮腰,跑起来眨眼不见影,娘送外号“二狍子”。一对10岁的双胞胎兄 妹小刚和小芳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来。小刚向净粉嫩像个瓷娃娃, 小芳混沌粗糙像个小母猪。一般龙凤双胞胎都是这么个下场,男孩子在娘胎里会夺 气,总是要比女孩子长得聪明漂亮。 咳嗽声吵闹声鸡叫声嘈杂成一片。老大于小顶站在家里唯一一块长满了水锈的 小方镜前,一边编辫子,一边埋怨道:娘,你别总用胶皮引火,那东西有毒,时间 长了会把人熏出病来。 她们的寡妇娘站在灶台边,一边弯腰往大锅里舀水煮子粥,一边嘟囔道:我倒 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里有吗?上哪儿搂柴火去? 那就不会用纸来引火? 纸?说得好听!纸从哪来?是你爹造纸还是你妈生纸?上下嘴唇一碰你们站着 说话不腰疼。这要不是你三哥在橡胶厂能顺便给家带回来胶皮下脚料,就连胶皮也 点不上呢。你点,你点西北风去吧。 你咋竟信任我三哥!他拿回来的什么玩意儿你都当成宝。 不当成宝咋地?你就说这烟道一直不畅通,炉膛也该重新盘盘了。这活儿,除 了你三哥,你们几个骚丫蛋子哪个会做?养你们几个能干啥?啥也指望不上!一个 个都是白吃饱、讨债的货! 老二小庄一边洗脸一边回敬她娘道:娘你一天到晚穷得啵个啥!我这不是马上 就走了吗?我走了你们就再也不用自己点炉子生火做饭,天天下馆子去,天天吃大 鱼大肉、大米干饭炒鸡蛋。 她娘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死丫头你走!你走啊!有能耐你走远远的,再也 别回来。 她们的娘一边叨咕,一边拿菜刀在菜板上把咸菜丝剁得山响。年复一年的劳累、 生育,艰苦贫寒的生活,把她的脾气彻底搞垮了,性格乖戾,躁郁,从来就没有个 耐烦顺气儿的时候。 两个双胞胎因为一点什么事打得厉害起来。大姐过去劝,小刚说,那枝紫色皱 纹纸的花束是他的,小芳非要不可。小芳也哭哭咧咧说,小哥把那个黄色不好看的 塞给她,抢走了她的紫色的。这是昨天他们才按老师要求,用皱纹纸糊在树枝上, 仿照真花做成的。今天全市的小学生都要手持花束,夹道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昨天因为偷偷舀了一勺精贵的白面打糨糊沾花,小刚还挨了老娘一顿揍。 二姐上去一把抢过小刚手里的花,塞给小芳:抢,抢,抢,就知道抢!你是哥 哥,让着她点。再抢,再抢让你们俩人也下乡! 呛人的煤烟和无休止的吵闹声中,一锅早餐终于上桌。一个油渍麻花的小炕桌, 几碗苞米子粥,一碟玉根头和雪里蕻丝拌的咸菜,几个带眼儿的窝窝头。唯一的奢 侈是咸菜上面淋了几滴香油。两个双胞胎被香气吸引,狼崽子似的眼珠儿直盯着那 只碗,筷子频率不停地往咸菜碗里够。她娘一把打开两只狼爪子:吃,吃!吃多了 齁死你们狗日的全都变成盐巴虎! 大姐于小顶艰难地嚼着咸菜条难以下咽,她瞅着这个寒酸的家,瞅着未老先衰 的娘,瞅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嗓子眼儿哽住了许多伤心和忧愁。她原本想着, 自己高中毕业后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早点挣钱养家。她学习成绩好,又是学生干 部,经常组织活动,跟团区委的人很熟,他们还说团里需要她这样的有文化的年轻 干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进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再不济,也能像三哥那样进个 工厂。没想到,下乡运动一来,一片红一窝端,让她什么念想都没了。二丫头小庄 呼噜呼噜喝粥,毫无所感,天生不知愁。本来她就打小不爱念书,一捧起书本就头 疼,像什么考试、开家长会之类的,更是让她烦得脑袋大,除了多挨一顿老娘的笤 帚疙瘩抽打以外,它们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这回一听说有光荣下乡的美事,二 话没说就报了名。上学没意思,待家里也没劲,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 呢! 老大毕竟是姐姐,想跟娘说点什么贴心的告别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不知 该说点什么。她只有转过头来以大姐的身份对老二道:到了乡下,你得积极要求进 步,别像在家时老吊儿郎当的。 小庄显然有点不耐烦,故意把苞米子粥喝得稀里呼噜响。于小顶感到自己的权 威遭到挑战,再一次训斥她:挺大个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别像个老母猪似的, 喝粥发出那么大的响动。 小庄一听就蹦起来:大鳖犊子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得了! 小顶也从桌旁立起来,一手叉腰,以权威口吻道:老二你别不知好歹!我管你 是为你好!你瞧你那德行,到了乡下不吃亏才怪! 小庄也不服气道:吃亏上当我乐意,你想吃亏也得有人愿意招你呀! 她娘气得旁边把碗一蹾:二骚丫头你给我住嘴!你姐说你两句说错了是怎么着? 就你那二尾子性子,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 小庄气急败坏道:你还在偏向她!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整天惯着大鳖犊 子和两个小鳖犊子!我走!从今天开始我走出这个家门,你们谁也别想再看见我。 说着,饭也不吃了,一抹嘴巴头子蹦下炕,麻利地拎起早已捆好的小行李卷和 小网兜,一脚踢开屋门就走出家去。一阵寒风呼地灌进来,噎得她身后围着炕桌吃 饭的两个双胞胎一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老娘和姐姐面面相觑。老大放下筷子说, 娘,我也走了。娘说,小顶啊,到那儿就给娘来信。你这一走啊,娘真是没着没落 的。小顶说,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娘说,那个二丫头,一副驴脾气,你 说她可怎么整!小顶说,娘,我想办法找人照顾她。她下乡的新宾那地儿有我的同 学。 两个弟妹这时也上来牵她的手喊着“大姐”“大姐”。小顶说,你们俩在家要 好好听话,照顾好娘。娘掀起衣襟,抹了一把眼泪说:行了,赶紧去吧。可别晚了。 小顶也拎起自己的行李和网兜。她网兜里的内容比老二丰富得多,有厚厚的几 本《毛选》,还有一个二哥送给她的新买的脸盆。老二的网兜里,却是家里用旧了 的一个破脸盆。一看就知道待遇不一样。老大一掀棉门帘,一股寒风涌进,天光已 经大亮了。她一步三回头,走出家门。身后站着穿黑大襟衣服、梳抓髻头、满脸皱 纹沟壑的老娘,和两个拖着鼻涕的一奶同胞的双胞胎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