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月穿梭,斗转星移。 几年时间过去,知青们的上进心和新鲜感已被消磨殆尽。代之而起的,却是动 物成熟求偶期的狂郁躁动,以及看不见前途和未来的寂寞无聊。革命形势日新月异, 变得令他们目瞪口呆。先是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接着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当年 让他们这批人一股脑儿下乡,是精简城市人口,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革命行动。先 他们之前,已经有两届出身不好的子女被哑么悄悄赶到了乡下。 消息一出,知青们锐气骤减,情绪低落,唱歌跑调,从高亢迅速转向忧郁。蹉 跎了岁月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一代人的光荣使命感没有了。伟大祖国前程将往何处 去?知青理想遭到打击,心气一落千丈,消极怠工,打架滋事,没事就往城里跑的 多了起来。当大喇叭筒子里大树特树扎根农村六十年的柴春泽邢燕子等等典型时, 新宾大地的小青年们却开始胜利大逃亡。 回城的路,都堵死了。那时候上边有政策,沈阳市的知青,坚决不让回城,而 且还在动员一拨又一拨应届毕业生,源源不断奔赴乡下。城里正在挖防空壕反帝反 修,备战备荒闹革命。那些有门路的高干家庭,早早就把子女送到军队当兵,次一 级的,也会想法把孩子弄进工厂当工人。这就苦了于小庄这些贫民家庭出身的孩子, 他们只有靠自己瞎扑腾自救。 沈阳不让回,他们只能曲线调动回城。大姐于小顶先她一年,千辛万苦通过招 工从沈阳东陵区调到了本溪,在本溪钢铁公司当了一名工人。于小庄也在1973年秋 天,办了病退调动,从新宾来到辽宁南部的盘锦辽河油田,投奔先期到达那里的她 二哥。这个过程费老劲了,她二哥遵从老母亲的旨意,送礼托人,挖门子盗洞,使 劲找理由,最后求人到医院给开了诊断证明,说于小庄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肺心病, 不适宜待在乡下,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她这才顺当地用上了病退回城指标。 这个被他们夸张到肺心病的气管炎,其实最初也不过是数九隆冬着凉引发的一 次重感冒,连带起支气管炎。于小庄没当回事儿,没认真养,漓漓拉拉一直没见好, 就转成了慢性气管炎。在东北那个冰冷严寒地带,肺气肿、哮喘病等等属于常见病, 由其所在纬度和高寒气候所导致,得了也就得了,基本上断不了根,可也不至于像 当时的肺结核、霍乱、天花那样令人致死。尤其是它并不传染,所以得这病也并不 招人烦,只不过是自己平常出气儿有点费劲罢了。 但是,他们哪里想到,就是这个病历诊断,却一语成谶,日后断送了她青春年 华芳龄29岁的年轻性命。那是后话。 于小庄刚到盘锦那天,正是秋高气爽。成群的野鹤,大片的芦苇滩,数不清的 鸟儿在欢唱。风吹苇低,潮润润的空气里飘来稻谷花香。她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宽广 辽阔的苇塘、头一次见到长得颗粒这么饱满、据说要有一百六十多天生长期的稻子 呢!这里跟她所见的新宾大地林海雪原又完全不一样! 于小庄去的时候,正是辽河油田大会战黑灯瞎火打得火热之时。她惊奇地发现, 周围竟然有一大批与她同样身份的沈阳知青从各地辗转汇集到这里。原来他们曲线 回城的路,不期然都到这里就被截止,再往前就半点都走不动。毕竟,这里离沈阳 已经很近,不过是100 公里的路程,以今天小轿车的速度,高速路上也就跑个不到 一小时。而在那个困难的七十年代初期,100 公里的路途,却如同天堑。 两年以后,盘锦成了闻名全国的沈阳知青集散点。正是从这一片井架林立、鹤 飞苇舞、钻台高耸的低洼湿地上,传出了响彻七十年代的缠绵忧郁的动人知青歌曲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 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抽调上来的知青被分配到各个勘探队、钻井队、筑路队、机修班。于小庄分到 盘锦汽车大修厂,当起了汽车修理工。每天,她都跟那些男人一样,穿上油渍麻花 的藏蓝色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把两根撅翘翘的小辫子,塞到帽檐里边,再带上一 个喝水大茶缸,进车间给那些运输车查机油、修底盘、疏通油嘴、连接火花塞、检 查四轮定位。一次,修理一辆大解放,查底盘用的地沟排不开,于小庄就田千斤顶 把车支起来,垫块麻袋片,仰着身子钻车下面去,时不时伸手出来更换扳子钳子。 一会儿,司机端大茶缸子回来,一边吱溜吱溜呷着茶,一边蹲下身冲车底的小庄闲 聊:嘿,我说,哥们儿,行啊,技术不错啊!看你的样子,干活挺利索啊! 见小庄没搭腔,司机又闲极无聊地捏捏她的腿说:哎,我说,你这小腿儿也忒 细了点吧,简直还没有我的胳膊粗,新来的吧?就这小样儿还能干活? 小庄一急,哧——溜,从车底下滑溜出来,一巴掌打在那小子手上:干哈你! 手往哪儿摸! 司机一惊:哎哟妈呀!咋还冒出了大姑娘呢!我还当是个小老爷们儿呢! 小庄把手一甩:哼!不干了!你的破鸡巴车我是不管了!谁愿意修谁修!说完 一扭身气哼哼往大修车间里走。 司机也急了:哎哎哎,你咋骂人哪你!你给我回来! 听到响动,那位一直带她的胡师傅闻讯前来,替小庄接下了活。事后,师傅好 心告诉她,下次钻车底的事情尽量别去,要去,也要把露在外面的两条腿并拢。一 个姑娘家,不同于大老爷们儿,别总四脚朝天、仰巴咔嚓的。于小庄听得脸涨通红。 汽修场里永远是一些枯燥的活计。二哥二嫂家也只是星期天放假时偶尔一去, 她实在不愿见二嫂那一张冷脸子。她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下班后,最大的消遣, 是跟那些知青招工的混在一起,吹拉弹唱,打发寂寞时光。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他们围坐在芦苇荡旁,就着沙沙的苇声,望着明媚的月光,唱起他们心中思乡的歌 曲: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 我和那亲人欢聚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这是一首根据朝鲜族长调改编的歌曲,据说是来自于当时的朝鲜族电影《鲜花 盛开的村庄》。于小庄的歌喉最为动听。慢性支气管炎非但没能使她的喉头沙哑, 反倒是换气略微有点气喘的间歇,使得她的气声更有韵味,更接近于朝鲜族歌曲一 唱三叹的尖团音的回旋。尤其当她载歌载舞,将身体隐藏在宽大的朝鲜族长裙里, 两只飘摆的手臂像水母的触须,脸上圣洁的笑容像天上的仙女,轻盈游动的脚步像 鸟儿的飞翼时,在场的人无不为她性感的舞姿所着迷。 朝鲜舞她在乡下时就会跳,闲极无聊时跟当地朝鲜老乡学的,只是一起聚会喝 酒时跳跳唱唱解闷,没想到,在这里却有了用武之地。她很快成为油田系统“毛泽 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台柱子。每次有什么演出,于小庄的朝鲜族歌舞表演唱 几乎成为压场保留节目,赢得一次又一次满堂彩。辽河油田方圆几百里之外,都知 道有个会跳朝鲜舞的漂亮姑娘名叫于小庄。 已经过了二十岁、天性快乐的于小庄,起舞在盘锦大地上,无所事事,跳舞唱 歌,修理汽车,业余时间再跟女知青交流交流钩织编织的活计,日子过得倒也自得 其乐。直到有一天,在配电厂当工人的二哥给她捎来一个口信,说配电场有个小伙 子想跟她搞对象,让她找时间去相看相看。小庄一听,还觉得挺可笑,大大咧咧说, 搞什么对象搞对象?谁愿意搞谁搞,我不搞。她二哥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 挺大的丫头,正经事不干,整天疯疯癫癫跳跳唱唱到处跑你不嫌寒碜哪?你说说, 有几个像你?都多大了还不张罗着搞?等到老大闺女嫁不出去,你那脸能挂得住是 咋地? 小庄一听也急了:我就不找,能咋地! 她二哥哪想到,他这个妹妹天性懵懂,此时情窦未开,属于发情期滞后类型的。 下乡那会子也有男生试探过她。那阵子都时兴送钩针做定情礼物,知青点的点长谢 卫东就曾送过她一枚用白铁精心打铸的钩针,手柄处还打出一个梅花图饰。下了好 大决心红头涨脸送给她了,哪成想,于小庄接到以后,第二天转手就送给了人。谢 卫东问起时,她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手里那个旧的铝钩针使着更顺手。把谢卫东 那个气啊!转头就去追求别的女生。 还有那个跟小庄一个学校来下乡的出身不好的郭子辑,也曾对她用过心思。他 受不了于小庄朝鲜舞姿的诱惑和吸引,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把他偷偷从家里带来的 几本“黄书”借给小庄看,以表衷肠。那都是些《红楼梦》、《复活》、《青春之 歌》什么的,一看意思就很明显。初中生于小庄拿到手后看了半天,不知其所以然。 古典章回小说像天书;外国小说人名情节太难记;《青春之歌》名气很大,据说是 写搞破鞋的书。翻了几翻,见里面写余永泽临出门把林道静抱在怀里,在她嘴唇上 轻轻“勿(吻)了几勿”。这“勿了几勿”是啥意思?没看懂。没意思。就把书扔 一边睡觉。第二天,她把书还给郭子辑,说不好看。整得郭子辑好生无趣。以后也 就再没有男生从这个方面惦记她。他们都把她当小哥儿们、酒友或是好搭档。 二哥一看奈何不了她,急得嘴角直起火泡。原来想要跟小庄搞对象的那个小伙 子叫何传奎,他父亲原来是农垦局副局长,现在是当地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啊!意 味着什么?招工招干,一句话说了算,官儿大了去了!人何传奎那可叫是当地高干 家庭子弟,在二哥看来,揪着自己头发往上攀亲都攀不上,人却主动提出来,这简 直天上掉馅饼,多么受宠若惊的好事情!结上这门亲,盘锦于老二家的任何难题都 可以手拿把掐随便解决。 二哥见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哄骗着妹妹去跟那小伙子见个面,说就见个面 怕啥的?他又不能把你吃了。你不是爱交际吗?借机会练练交际能力。 于小庄混沌未开,不辨利害,模棱两可。既然见个面也损失不了什么,她想那 就见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二哥家里。二嫂几乎使出浑身解 数,把脸上的谄笑堆积到一起都笑成了肉包子。她倒不是冲着于小庄,主要冲着何 传奎,顺带着抖给于小庄一点笑纹余波。家里的瓜果梨桃全摆上,似模似样,不知 道的,还以为是佛龛前面摆供果。 这第一面见得,有点没感觉。小伙儿长得挺白,中等个,黄眼珠,大下巴,说 话有点大舌头。他很满意小庄,不仅人长得漂亮,家又在省城,这可真是他高攀人 家了呢!尽管他爸是个当地组织部长,可毕竟管辖的只是盘锦地区。而省城有多远? 又有多大?在他一个从盘锦湿地土生土长的后生来说,没法衡量,也没法打望。只 是从于小庄那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气质中咂摸出点省城人的高摆滋味来。 于小庄越是没感觉,带搭不理,大下巴就越对她好,越产生强烈接近的渴望。 没事儿就颠巴颠巴来看她,每次都不空手,她喜欢的朝鲜府绸,她爱吃的当地特产 那种长着大大钳子的绒螯蟹,简直是喜欢什么给什么,提到什么送什么,不喜欢也 要硬给往怀里塞。于小庄这个人呢,态度也是有点暧昧,有点虚荣心,爱贪小便宜, 好东西接得多了,似乎也就处在了随风摇摆、听天由命之间。大下巴来看她,带好 吃的,她就收,带来礼物,给就留,从不拒绝。轧马路,就跟着出去。要领回家见 父母,于小庄也跟着去了。组织部长和夫人对她都很满意。一时间,谁都知道,于 小庄要成为组织部长的儿媳妇。 大下巴心里的喜悦,一层一层往上积攒。于小庄的莫衷一是,也一层层的往上 翻涌。于是,经常出现这样奇怪的场面:夕阳西下,大地铺彩。黄昏迷人的盘锦大 地芦苇荡边,漫步走来一对快要谈婚论嫁的青年男女。男的穿着崭新的三接头皮鞋, 凡立丁裤子,裤线笔直,小头儿抹得倍儿亮。女的一件小短袖碎花衬衫,雪白的棉 布长裙,秀发随风荡漾。俩人步调基本一致,隔着不远不近的身体距离,说着不闲 不淡的无聊话语,挂着不喜不忧的淡漠表情。通常都是男的说得多,女的话少。男 的倾诉,女的倾听。男的指着稻田边的河沟问:你知道俺们盘锦的绒螯蟹,长在哪 疙瘩的最肥吗? 女的说,不知道,是稻田里吧。听说是用浇稻子的水来间养螃蟹。 男的说,你错了。是乱坟岗子那里的最肥。因为那些蟹必须吃了死人肉,才能 长肥里面的黄儿。 就听女的“嗷——”的一声,蹲在田坎边上就大声呕吐起来,直吐了个天翻地 覆。才刚,临出门前,她刚刚吃了男的送来的两个巨型螃蟹,每一个的黄都特别肥。 女的一边吐,一边在考虑跟他“黄”的问题。这也未免太没有共同语言了吧? 咋还能今后一起过日子? 但是,自己要真提跟他吹了,收他的那些东西怎办?他能不能也让她给吐出来 呢?有些东西她已经用了,有一些,则寄回了娘家送给了妹妹小芳。她是一个特别 知道顾家的闺女。 女的这时产生了无比的张皇和犹疑。 他那个二哥,求成心切,贪功报喜,偏偏这时却一纸家书,给远在100 公里外 的娘带去了二妹搞对象即将大功告成的消息。于家老太太听着老闺女小芳给自己念 完了信,咂摸来,咂摸去,总觉得这事不放心。于是,就在临近冬季的某一天,于 老太太让小儿子小刚带着,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大汽车,亲自到盘锦来考察。 老太太事先也没跟二儿子女儿打招呼,不是不想打,而是通讯联系多有不便。 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一封信走起来也要三四天的时间。老太太又是个说做就做的 人,容不得延迟。屁股一扭,拐哒拐哒就上车了。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才晃悠到了 地方。 老太太自打一进了盘锦这地面,就不大满意。她打眼从车窗一望,秋天干枯的 苇塘,片片盐碱滩,一个一个的水泡子,遍地萧萧落木,支棱八翘的钻井架,要啥 啥没有,几乎就是满目荒芜,满目疮痍啊!跟乡下也没啥两样。虽说自己家穷,也 是刚解放那会儿才从农村进城的,但是,毕竟这么些年省城生活的熏陶,那境界和 眼光已经大不一样,早已自觉是沈阳人,处处高人一等。盘锦这么个小地方,没法 跟省城比。把闺女扔在这儿一辈子,让为娘的有点不放心。娘有五个儿子,就仨闺 女,哪个闺女不是心头肉啊?哪能随便说嫁人就嫁人? 对盘锦这个小地方的看不上眼,直接影响到接下来对大下巴的审美打量。 猛不丁一撩门帘,在老二家门口露头时,着实把老二吓了一跳!老二当时给吓 得顾不得儿子媳妇一家子都在场,扑通一下,就按旧理儿给老娘跪下了,泪眼涟涟 的,直号啕着说:娘啊!娘!这么些年,我可是真想你们啊!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 别看老于家别的不出,偏偏就是孔孟之道衷心信奉,棍棒之下孝子频出。他娘 一看老二这副熊样,心说哼,只要自己知道问心有愧就算好。只见他娘把脸一抹搭, 也不说话,先盘腿打坐上了炕。然后掏出须臾不离身的烟袋锅,从贴身荷包里捻出 烟沫子,把烟袋装满。这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不动声色。老二知趣忙从地上起身, 战战兢兢哈腰下去,替娘手里的烟袋点上火。 他娘吧嗒吧嗒,嘴一瘪一松,一瘪一松,吞云吐雾享受够了,这才开口威严道 :我今儿来,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自己当初干下什匿良心事,你自己心里也应该 有个谱。 老二复又嗓音哽咽道:娘,我错了。 他娘说:行,知错就成。现在,你把二丫头给我找回来,让她把对象也领来, 让我相看相看。 二儿子忙叫自家大小子骑车去厂里宿舍找她二姑。 等到于小庄领着大舌头来拜见过她娘之后的第二天,他娘趁着家里没外人,劈 头盖脸把二儿子臭骂一顿:我说你个二鳖犊子!当初你抛弃一家老小,逃跑到盘锦 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不想着寄钱养家养活你老娘,你还算个人哪你!我一个孤 老婆子是怎么拉扯你两个弟妹长大的你知道不?你爹临死前嘱咐的话你都忘脑勺后 边去了吧?你个臭鳖犊子!自己不忠不孝,如今还要把你妹妹往火坑里拉,只顾着 攀结权贵,也不看看你给你妹妹找的是什么玩意儿! 几句话骂完,老太太也没解释,扭脸拉上小刚就奔了长途大客车站。 二儿子被骂得懵懵懂懂蒙在鼓里呢,还是二儿媳妇有心眼子,她使劲拧了老二 一把:死样的你还愣着个啥?还不快去追! 老二还是傻愣愣的,说:咱娘她这是咋回事? 他媳妇说:还咋回事?咋回事?这还不明白?没瞧上眼儿呗!完了,这门亲事, 算瞎了。 于小庄把沈阳娘家不同意的事情婉转传达给大下巴,她没敢原封不动转述娘的 话,说嫌弃他是小地方人,还大舌头、眼珠子黄,怕是患有个肝炎啥的。她只是说 婚姻大事上必须由娘做主,娘不愿意她嫁在外地。大下巴这下急的,高干家庭出身 的架子也不要了,头油也不抹了,急赤白脸,委曲求全,去求他自己妈去当老太太 面给说个情。 那个部长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一看儿子小脸蜡黄愁成那个样,心疼不已。借着 于小庄回沈阳探亲之机,大下巴和他妈妈背上一大麻袋螃蟹还有两袋盘锦大米,跟 随于小庄一起来沈阳看望未来的丈母娘和亲家母。 要说这于老太太可真行。儿女这门亲事,不同意归不同意,人来了,依旧以理 相待,不能折了面子。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又煮了一锅他们带来的螃蟹招 待贵宾。天黑,没地方找旅店,于老太太按照农村人惯常的待客习惯,将客人留宿。 一铺炕上睡觉,怕授受不亲,街坊四邻说闲话,就叫客人住自己家,叫小庄到隔壁 邻居家借宿。 那是那个年代多么奇怪又温馨的场面!晚上,躺在同一铺火炕上,老于家挨排 睡觉的顺序是这样的:小芳睡炕头,然后是她娘,挨着的是未来亲家母,然后是小 刚,最后是炕梢的大下巴。两位亲家母在熄灯之前亲亲热热说上一些家长里短风土 人情的话。大下巴没话找话,挖空心思问了问小刚学校里念书的一些事情,算是打 破尴尬。 这一晚,住到隔壁邻居家借宿的于小庄,可曾想到什么吗?她什么也没想。走 累了一天,又好不容易将两个客人全移交给她娘,知道娘有能力摆平这一切。小庄 可算卸了负担,简直无梦一身轻,脑袋一沾枕头边,就呼呼睡着了。 老于太太的款待归款待,干涉婚姻的警告仍然有效。她就是一个死活不吐口, 坚决不同意。 消息反馈回盘锦,于小庄不得不跟大下巴把关系断绝。大下巴那叫一个痛不欲 生啊!在于小庄面前哭天抹泪,直问于小庄我哪点不好?你说我哪点不好说出来我 改!于小庄不敢说他的长相让娘没看上。也不敢说她娘瞧不起盘锦这个小地方。她 只是跟大下巴说,家里的事情,一向是娘做主,她打小就害怕她娘。娘说不同意, 他们就没法再处下去。 可怜大下巴,这个小地方成长起来的老实面瓜,既不敢忤逆家长,也不敢霸王 硬上弓对于小庄做点什么出格事。他就暗暗地哭啊哭啊,委屈的话一点也不敢对谁 讲。 大下巴的妈,也就是那个组织部长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儿子说:你说你看 中她什么啦?看中她家什么啦啊你说?长得那对叽里咕噜不安分的桃花眼,将来不 叫你操心才怪呢!就她那个家,瞧那破的,简直像个拣破烂儿的乞丐要饭花子的家! 我看了,她家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两个樟木箱子。还穷装沈阳人呢!呸!给我们家 提鞋简直都不配! 处于极度失恋打击之中的大下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啊!班也不上了,整天就在 家里呆呆的,以泪洗面,闷闷地把自己搞得好一阵子抑郁症。 于小庄她二哥一看,完了,脸面挂不住了。把组织部长的儿子整成这样,这可 是得罪了土地爷、结下了天大的仇家啊!在盘锦这个地界是没法做人了!完了,赶 紧跑吧! 胆小如鼠的平民于老二一方面暗暗筹划着自己领全家再次逃跑避难的事,一方 面细心打探张罗把这个惹祸不知愁的二妹妹往哪里弄走。于老二在心里说,小祖宗, 你还是离我远点,赶紧给我滚犊子吧!可别在这里给我惹事儿。 他全家还没找到由头逃跑,小庄这边却正好有个调走的机会,他们的汽车大修 厂在沈阳设了个留守部,正在筹建。她二哥赶忙千方百计送礼求人帮小庄调动回了 沈阳,撵走了身边这个小姑奶奶丧门星。 不久那个组织部长很快退休,没有来得及给于老二家施加什么伤害。老二家又 在盘锦湿地放心大胆地继续安歇驻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