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出头的汽修女工于小庄,在中国地图东北方向的某个角落里,从新宾到盘 锦绕了个不太大的半圈后,又转回了出生地沈阳。谁能想到她是以初次搞对象失败 为由、被她二哥给打发得滚回来的呢? 每逢想到这里,于小庄都不由得咧嘴直乐。太滑稽了!多少人挖门盗洞想返城 都回不来,她怎么就随随便便返回家乡? 当她真的踏上家乡土地上时,却发现,自己对沈阳的热爱,远不如歌里唱的那 么强。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并没有在沈阳到处耸立,城市里的灯光还是那柱昏黄 的灯光,照着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每个窗口透出的15瓦小灯泡的亮光,电压不稳忽 闪忽闪眨得像黄鼠狼的小眼睛一样。乱坟岗子依旧是乱坟岗子,肮脏的残雪,飘飞 的垃圾,清晨收垃圾工人的摇铃声,从乡下来的掏粪农民毛驴车的驴叫,还是按时 按点叮叮当当嚎醒这座沉睡的城市工厂。根本没有什么鲜花盛开,连大街小巷也少 了许多人来人往。人民正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广积粮,路线是个纲,纲 举目张。人民把生活给忘了。 可那会儿她们在乡下时,为什么就能把沈阳编得像天堂一样,还一个个眼泪吧 嚓,唱的都跟真的一样呢? 于小庄她们家的日子,比起她下乡走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稍微有点长进的是, 他们家又搬了一次家,从原来油毡纸搭建的工人棚户区,成功地住进了一间砖瓦房。 娘领着一对弟妹住的新家在大东区小河沿一带,也是沈阳的穷人聚居区。他们家后 趟房住了一家大傻子,左边是一户老绝户,右边是一家摊山东大煎饼的。茅楼厕所 就在一出胡同口,男女各一个蹲坑,中间间壁着木头板子。板子条经常被男的这边 抠出无数个洞,以方便用来朝女厕所这边扒眼偷窥。胡同对面,是一家加工玻璃丝 的小工厂,整天机器轰隆隆,毒丝满天飞。小工厂里的工人们做工时套着紧口紧腿 的工作服,戴着白帽子罩上大口罩,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就差戴上防毒面具。 于小庄回到这样的家乡,挤在那一盘窄巴巴的土炕上,心里略微有点黯然神伤。 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甚至比以前还不如。以前她没出过家门,不知道外面的世 界什么样。现在她在广阔天地里见了世面,觉得虽然位居沈阳,却一点也不比新宾 的青年点、盘锦的二哥家过得好,更比不上盘锦那个大下巴家。 小庄所在的汽车修理场分部坐落在城市东北部的八家子,主要是搞汽车配件, 一些不好换的零配件从全国各地以便宜的价格讨弄过来,集中到这里,然后等到有 车过来时再拉回到盘锦去。不大的一个场院和门脸,里面的纵深却有好几进,竟然 养活了好几百号人。于小庄很漠然地跻身进这汽车修理队伍中,干起满身油污的汽 修活计。她总是告诫自己知足吧,比起其他知青,她可真算是幸运,不光是她已经 回城,而且还有门手艺,能在城里迅速安置下来,有了一分比较稳定的工作。就连 她那个要强的大姐于小顶,此时也还在本溪钢铁厂受着当钢铁工人的煎熬。再说了, 这里的活计相对要比在盘锦时候轻多了。于小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不光能挣钱 养家,还能给家人提供一些额外的方便。 比方说工厂里那个大澡堂子,男女公用,一三五男洗,二四六对女工开放。那 个年代,洗澡是个奢侈的享受,尤其北方,人们普遍不爱洗澡不习惯洗澡,能够有 时间去公共浴池花钱洗一次澡,洗洗盆塘淋浴,那都是一个挺大的动作,每次都需 要排上多半天的队。在这种情况下,于小庄的厂子里有了这么个免费的洗澡去处, 来的人还能不多吗?一到每天下班后5 点到7 点的澡堂开放时间,除了本厂职工, 周围百姓还有职工家属也都循着门缝往里凑乎。为了节省能源和严格保证职工洗澡 质量,厂保卫处在这个时间加强了门口的守卫,非本场职工一律不让进。 于小庄的能耐就在于无论到哪儿,只要美人一笑,不失一枪一弹,就能迅速把 相关职能部门的有用男士搞掂。看来中国男人太难以得见人笑、太需要美丽女人桃 花眼的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雌激素营养滋润了。这不,只要她对门卫一笑,不光 能带进妹妹小芳来洗澡,弟弟小刚时不时也会偷偷借光进来。雾腾腾的大池子,四 壁都是水泥砌的,镶不起瓷砖,也不是循环水,每次只烧开一锅炉,水热之后立马 就封火。去早的,还有一池略微清亮的白汤,去得晚,就只剩一摊漂满肥皂沫和脚 底皴的黑水。就这样,女工们仍然兴高采烈,一个个白白花花、或黑巴出溜的乌涂 身体,挺着大奶子,撅着大屁股,泡在一摊热乎乎的污水中搓啊搓,洗啊洗,叫啊 叫,呜呜嗷嗷,表达她们此刻身体的舒适和对活着本身的知足。有时会有某一个男 工算错了时间,以为这一天对男的开放,脖子上搭条毛巾,光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 端着洗脸盆就走进来。更衣室里首先就会响起一连串尖叫!男工抱头鼠窜,他的事 迹,却会成为里间澡堂女人们取笑的上好材料。有了这个小子这一不经意的插科打 诨,这一天,注定将是美好快乐的一天。 已经到了青春身体发育最高点的于小庄,一把小蛮腰,两条细长腿,一对高高 耸起的小乳房,原先那乱蓬蓬的一脑袋小黄毛,不知何时起,变得油黑闪亮,她也 不理会那些说笑的女人们,只顾忙着洗自己的。那些已经结婚生过孩子的大老娘们 儿,嘴里说话要多黄有多黄,要多损有多损,有时冷不丁给她来一句,搞得小庄都 有点下不来台,不知怎么应对。虽然曾在农村接受过锻炼,也算什么都听过、什么 都见过的人,但于小庄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说这些没皮没脸老娘们儿话方面还不行, 差远了去了。主要是她还没像她们那样不羞不臊。她也只有尽量不要招惹她们,尤 其在这种没着没落、光巴出溜的时候,更别轻易往里掺和。于是她注意力很专注地 帮着搓小芳身上的泥,接着再叫小芳帮她搓。姐妹俩互相搓完后,赶紧用自家带的 脸盆从洗脸池的自来水龙头里接来热水冷水兑好,互相往身子上浇下去冲干净。澡 堂里为了省水,没装淋浴喷头,一大池子热水洗完了算。小庄姑娘讲究清洁,想出 了这么个办法最后收尾。那些已婚女工就不讲究了,搓吧搓吧,泡吧泡吧,起身用 毛巾把身子抹抹干就走人。 是什么时候,这无休无尽、混沌懵懂的生活变得绚烂起来?是什么时候,沈阳 城里这乌乌涂涂、黑白不分的街景,在于小庄的眼里瞬间变成了彩色? 是她的真命天子、初恋情人高积云降临的那一时刻。 她的大脑皮层登时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一下猛醒!所有脑分子的排列顺序 仿佛都立刻改变。她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