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论到什么时候,于小庄都能清楚记得,她跟解放军排长高积云的见面,是在 那个洒满阳光的冬日午后。 那是她回城后的一个特别无聊的冬天。过完大年不久,初中老同学谢卫东张罗 聚一聚。谢卫东自从在新宾青年点打架被开瓢后,就一直借口回城看病修养,赖在 城里不走。等他伤好应该归队时,于小庄她们那帮人已经忽啦啦张罗着回城,四处 走散得差不多,青年点里没剩下什么人。谢卫东也立即紧随形势,张罗着从乡下往 回调,他想拿着队里给他定的“公伤”诊断,以病退为理由,一步到位回到沈阳。 事情的结果毫无疑问,当然要被搁浅在半路。 这套病退手续闹得够呛,最后也没折腾成。谢卫东一气之下,也不办了,索性 留在城里当啷着,在他爹的厂子里打打临时工。新宾那边也没人来问没人管,他也 乐得个在家里头逍遥自在。这回听说有好几个一起下乡的同学都回沈阳来过年,谢 卫东又拿出了学生干部爱张罗的劲儿,把几个人都请到家里来玩儿。 那天下午来的有于小庄、郭子辑、金玉姬、朴长顺等几个人。谢卫东爹娘全到 别处走亲戚,家里就成了他们一帮年轻人的天下。大家就着炸花生米小咸菜,嚼着 一点猪头肉和明太鱼,喝着酒,叙着旧,渐渐就高涨了情绪。谢卫东那个家伙竟然 还有点伤感,说没想到一起从学校门出去的,如今却都变得各不一样。于小庄已经 正式回城,成了国营工人,郭子辑绕道抽调回抚顺煤矿,当了矿上一所学校教师。 另外几个同学也全逃出了新宾,就近在阜新、鞍钢等等地方落脚。就他谢卫东一个 人混得惨,当年的学生会主席,青年点点长,现在落得个啥也不是,整天像个盲流 一样。大家就拿话安慰他,说你小子够不错的了,老爹是厂长,有户口没户口一样 在厂里上班拿工资,这样的美事,咱们平民老百姓,谁敢想? 谢卫东抹擦一把脸说,行了,咱们不说了,来,喝酒喝酒。又转头对于小庄道 :哎,听说你朝鲜舞跳得炉火纯青啊,还是盘锦地区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骨干, 方圆几百里地都有名? 于小庄拿手遮着喝得红扑扑的小脸,忙说:谁说的谁说的?哪有的事儿! 谢卫东说,这还谦虚啥!还不乘着酒兴,给咱来一段? 郭子辑、金玉姬、朴长顺他们几个人一听,也跟着起哄说:行啊于小庄!干得 这么冲,怎么都没让咱们知道?白跟你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不够意思! 于小庄还扭扭捏捏:啥呀啥呀!你们别听谢卫东他瞎说。 谢卫东红头涨脸说:都到这份儿了,你还揣着兜着的干哈! 说着,起身,从隔壁屋里拿出他那架破旧的手风琴。他把琴抱在身上,按响了 一个长音。屋里的人立刻全都激动起来了!这架琴,他们全都熟识啊!那是谢卫东 回城探亲时带回新宾去的,它曾陪伴过他们那个青年点的同学度过多少乡村欢乐的 日日夜夜! 于小庄矜持不住了。她是那种节奏感乐感特好、一听见乐音就禁不住要手之舞 之、足之蹈之的人。外加上喝了点酒,酒劲一上来,就有点把握不住,没了矜持。 她也就不再推让,站起身来,红着小脸脱掉外套小棉袄,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的薄 薄的高领套头衫,还有精细的一把小腰。几个人一看她拉开了架势,赶紧七手八脚 把碍事儿的桌子板凳推到一边。于小庄窈窕地站在地当央,一只柔软的手臂弯过头 顶,一只手背到身后,足跟站稳,做了一个预备起舞的姿势。等到谢卫东的过门一 拉响,她就小腰一扭,开始翩翩起舞了! 金达莱,金达莱,金达莱哟,漫山遍野把花儿开遍…… 在座的初中同学都好几年没见过于小庄唱歌跳舞了,在乡下见时,还完全是初 学,有点生涩,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跳得这么熟练,专业,这么出神入化,有声有色! 尤其是跳舞时她脸上带的那种表情,完全是沉醉的,神圣的,天地洪荒,物我两忘! 他们都情不自禁,被她感染,被她带到舞蹈的情境里去,最后竟不自觉的一起拍手, 一起唱将起来。歌声在这个冬天的午后沉郁悠扬地传到窗外。直到最后一个乐音终 止,于小庄连着做了几个旋之后猛地站定,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优雅地伸开,做 出深情谢幕姿势。 就听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好!接着是“啪啪”几声响亮的击掌声。 众人循声望去,于小庄也循声望去。他们的记忆,她的记忆,都在那一瞬间定 格! 只见一个鲜红领章红帽徽、穿着四个兜草绿军装的年轻解放军战士,正带着微 笑迎面站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正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领章上,帽徽上, 红的越发鲜红,绿的越发嫩绿!那真叫一个威武英俊,高大威猛,唇红齿白! 于小庄像被电击了一下,当时就傻眼了!她还站着丁字步,手臂还在半空扬着, 半天没有放下来。解放军排长同志十分促狭而又顽皮地近前几步,转回身面对几个 同学,双脚后跟儿一磕,立定,“啪——”的来了个标准军礼:报告同学们,初三 二班高积云前来报道! 等他的手一放下,谢卫东第一个反应过来,手风琴都没来得及放下,上去“当 啷”就给他一拳:高积云!你这个家伙!说好一起过来吃饭,怎么才来? 高积云笑眯眯地说:家里有点事,临时耽搁了。等我走到这里,就听见你们家 传出来的琴声和歌声。好家伙!我一看,连门都没关。我就循声推门进来。同志们, 对敌斗争警惕性要加强啊! 这下大家唧唧喳喳重新活跃起来。想起来了,高积云,不是那个初三还没念完 就被他爹整去当后门兵那个吗?那时他的个头也就不到一米七,怎么看都不起眼儿, 怎么突然间在部队出息了,不光已经混出四个兜,还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听说 他们家老爷子颇有点本事,是一个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打过江的老干部,一 听说城里知青要下乡,二话没说,先下手为强,一股脑儿把三个儿子全送部队当小 兵去了。高积云好像走的时候比较匆忙,也没跟学校打招呼,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 还惹得老师背后没少说他们家长的坏话。 毕业几年过去,当年不起眼的淘气小子,转眼就变成了解放军英俊排长。于小 庄的心哪,止不住咚咚狂跳!那一刻她只能是假装谢幕还没谢完似的,手抽回来, 捂在胸口,将激动的心情使劲按捺了一下。高积云接受完同学们的欢呼雀跃、肩打 背捶之后,径直走到于小庄面前,伸出手来,欲跟她握,同时目光含笑,定定瞅着 她说:于小庄,你跳得真好! 攥住她的手之后,又悄悄说了句:你真美! 他用的是喉头发出的、经由鼻腔、颅腔共鸣过后产生的嗡嗡嗡的发音,陌生的 略带天津味的北京普通话,那声音的音量,控制在只有于小庄和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的范围内。 于小庄又呆呆的傻掉了,一双小手,无辜无奈地任人握着。暗暗希望永远都不 要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