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桥上,小河旁,是他们约会的好地方。 沈阳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神秘层出不穷,这样七彩灿烂,漠然滞重的生活从来 没有像现在这样新鲜轻盈。于小庄的眼睛像是猛地被人撕开一层翳子,突然之间, 眼前金光闪亮起来,所有的景物都在闪闪发光,带着明媚动人的色彩。结满晶莹雪 挂的冬天的树似乎已经春芽绽出。北陵湖水冬季的冰面似乎也荡漾出春天的涟漪。 他们先是以暧昧的老同学身份,相邀一起出行,一块儿走遍沈阳大街小巷。她 陪他一起回到中学读书的地方,去找曾经念过书的教室,还央求学校看大门的老头 打开当年初三二班的教室门,让他们进去找找当年自己的座位。高积云指着后边那 扇窗户说,你记得不,我那时候经常把书包挂脑门上,不爱走正门,总是喜欢从窗 户里进进出出?于小庄就低头含羞,扑哧扑哧咬着嘴唇笑。来到黑板前边,于小庄 指着墙角里的一块地儿说:你记得不?当年我曾撺掇学习委员郭子辑,把咱班考试 卷子埋到这儿的地底下,说是将来可以永垂不朽,留给后人看?要不,咱们挖一挖 看看还有没有?高积云就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卷子那东西没几天就烂掉了,哪还 能留下来! 于小庄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高积云:后来你的毕业证书拿了没有? 高积云鼻子一哼,满不在乎地说:拿什么拿!后来等到我爹坐着吉普车来学校 替我取毕业证时,校长还很有骨气,想拿一把,说必须让我回来参加完学校的毕业 考试、履行完正常手续才能给。我家老头子一听,二话没说,扭头就走,扬长而去。 他们真是给脸不要脸,回来管他们要毕业证,是瞧得起他们,把他们当回事。谁想 到他们还想拿一把,搞搞牛?菖。我爹一听,得,去个屁的,谁要你们个鸡巴毕业 证书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于小庄却不由得心里一慌。他这故意粗俗、粗鄙的语 气里,带着多少特权阶级的自傲、得意和霸气!那是跟她这种底气不足的平民阶级 格格不入的一套话语。 慌归慌,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脚,整天跟在高积云的身后跑。 等到把共同熟悉的地方转得差不多了,高积云邀于小庄到他家里去玩。其实他 是留着心眼,把小庄领给他爹妈看看。于小庄第一次走进沈空大院,走进那个干休 所的二层小楼。天!她简直惊呆了!这里简直如同天堂,是她毕生都难以达到的地 方。她战战兢兢,又羞羞答答,接受了高积云全家人的检阅和考察。高积云的爸爸 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个儿不高,说话慢声细气,跟电影里演的我军高级将领咄咄逼 人、身板挺直、硬骨铮铮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妈妈是个慈祥的胖老太太,满脸圆 乎乎长得像个弥勒佛。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留在父母身边,长得四方大脸,比高积 云小好几岁,也在军区后勤当兵。于小庄的到来,他们家人表示出了友好而礼貌的 欢迎。这样一个含情脉脉,亭亭玉立,颔首羞涩的姑娘,初一见面,的确是很打人, 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 从高积云家出来,于小庄还是莫名紧张,像等着一场审判,一晚上都没睡好。 她不记得头一次去大下巴家时是否有过这种情绪。躺在家里那个热腾腾的火炕上, 翻来覆去烙饼子,只顾想自己的心事。老娘那空洞的打呼噜声,两个弟妹睡着放臭 屁的声音也是充耳不闻。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下午,约好时间他们到小河沿湖边树林再见面时, 于小庄一句话都不敢说,紧张地盯着高积云。高积云开口只说了句:我爹我妈…… 我们全家人都挺喜欢你…… 于小庄的心哪,一下子就“忽悠”飞走了!幸福、喜悦夹杂着莫名紧张后的松 弛,让她的脚后跟猛地发软,发飘,身体摇摇欲坠地向下、向地面的方向倾倒下去。 高积云趋前一把抱住。 这一抱,就是山呼海啸! 久旱的禾苗逢雨露。没几天的时间里,他们就已经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 没等他们遍尝恋爱的甜蜜,高积云归队的时间却已经到了。俩人不得不忍受痛 苦的分离。一直无知无畏、没心没肺的于小庄,从来没有感受到相思是这般苦,相 恋是这般煎熬人。高积云离家走后,她整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把全部工夫,都 用到想他念他、不断给他写信上头去。等到攒到第六十一封信的时候,深秋已经来 临,该说的情话已经说够,再在纸上写下去,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们俩人都已经笔墨 用尽、言空辞穷。接下来必须要用身体书写才会来劲。 再也忍受不住相思之苦的于小庄,瞒着家人,趁着一个星期天,自己跑去了天 津一趟,到天津小站南那个地方去会情人。赶上星期天,高积云就可以跟部队请一 天假出来见见她。那天她是坐夜车去的,先坐火车到天津,然后又倒长途汽车,直 到中午才到达他们部队所在那个小镇。高积云早已等待在那个长途车站上。一见面, 看见双方都瘦了,但眼睛里都冒火,像是要把对方一口吃掉,或者一把烧干。正逢 集市,在那条不大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俩人无奈,又急切,不敢有任何身体接触, 稍有亲昵,随时都有可能被当兵的战友出来碰上。他们只能一本正经、一前一后在 深秋的集市上散步,走过来,走过去。于小庄脖子上那条砖红色的三角围巾,水红 色的小碎花外罩,简直跳跃缭绕得高积云要流鼻血。高积云尽管穿着便装,与她隔 着一个身段的距离,于小庄还是闻到了他那湿漉漉的咻咻鼻息,雄性动物发情时的 浓重体味。她知道,这体味只对她一个人有效,只因她而分泌,是分泌出来诱捕她 的。她的眼睛,她的心,全在高积云身上,眼睁睁看着,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满怀激动和不安,他们俩人走啊走,直到把能见面的有效时间都走完。他带着 于小庄进了一家小馆,每人要了一碗爆肚,两个芝麻火烧填填肚子,但是却谁也没 有吃进去,只是相对无言,饭食都难以下咽。直到最后不得不走了,高积云才恋恋 不舍,送她上长途车站。她还要自己一个人坐火车返回沈阳去。分离是那样苦,那 样难。他们透过车窗那样互相看着,盯着,直到车子开动。她木木的,一点知觉都 没有了,好像身体的全部、心的全部,全都留在他那里,留在那个天津小站南。 这次悄悄的天津之行,将他们的恋爱火苗子燎得冲天高。 陷入热恋之中的高积云甚至不惜打军线电话到家里,让父母替他照顾好于小庄, 说她就是他们未来的儿媳妇。高积云她爹妈本来平时就偏向他,三个儿子中,就数 这个小儿子最聪明最懂事,在部队提干也最早,他们对小儿子相当信任,从来都是 有求必应,也认定只有小儿子将来能成为他父亲的接班人。这回,一听说儿子交付 给他们重托,要照顾好未来儿媳妇,老两口一听就重视起来,要把这件事当成家里 的头等大事来抓。第二天,老头老太太一早就让司机驱车,到八家子汽修厂来看望 于小庄。绿色的军用吉普在厂子门口一停,立刻就惹来好奇的眼球无数。等到把大 门的师傅找到喷漆车间,从一大堆不辨男女、端着喷枪干活的人中间把于小庄找出 来,告诉她门口有一个穿军装的老头领一个老太太来找,于小庄一下子吓坏了,还 当是高积云在部队里出了什么大事情。她连工作服都没换就往门口跑,到了门口, 上气不接下气,惊慌失措问:伯……伯父,伯母,你们怎么来啦? 老头老太太猛一眼看到于小庄,眼前也不禁一亮:美女到底是美女!美女无论 穿上什么简陋工装,也都显得那么撩人、妩媚、英姿飒爽!尤其那两只似笑非笑的 桃花眼,两片似嗔非嗔的柳叶眉,真像天女下凡!再一比照自己家丫头,这方面就 差远了去了!那丫头成天价照镜子嫌弃自己宽盘大脸的长相,还总怨他们老两口没 给遗传好。唉!怪不得自己儿子这么铁定心肠不放手呢!天下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哪! 老头老太太忙解释说,没啥事儿,积云来电话,让我们来看看,还让我们平时 多照顾照顾你。 于小庄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幸福羞臊得简直不行。她赶紧把老两口往里 边让。把门的师傅也毕恭毕敬伺立在一旁。 高积云的父母在视察了于小庄所在的车间、浴室、宿舍、食堂之后,老两口交 换了一下眼神,不用协商,就郑重发出一个邀请:请于小庄打今儿起搬到他们家里 去住! 于小庄一下子就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