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于小庄和夏冬临的结婚典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1976年9 日9 日,伟大领 袖毛主席与世长辞。噩耗传来。举国哀痛。他们的婚事无限期延迟。 等到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等等这一年里的所有国家大事通通处理完毕 平息过去,人民又一帆风顺按部就班地过起自己小日子时,1977年的元旦新年,于 小庄和夏冬临这对新人才操办上了自己迟来的婚礼。 喜事是在夏冬临家里办的,也就是他爹妈的家。因为地方不够,摆不下那许多 桌儿,还借用了邻居家的屋子。夏冬临他们家位于沈阳市铁西区的城郊结合部,再 往下走,就已是农村的地界,从外观上看,整个就是老于家刚解放进城那时状况的 翻版。他家周围环境稍微好一点,主要没有乱坟岗子和污水沟。门口有一条公路, 是通往丹东去的。路两边是菜地、庄稼地,四周围住着大量农转非人口。穿过一条 垄沟,再穿过一片荒芜的菜地,才能进入他家院子。那片地说是也归他家,夏天种 苞米,种芸豆,种茄子,种土豆,冬天种上冬小麦。不是种着玩,除了自己家吃, 还可以拿去自由市场上偷着卖点。院子也比较大,跟邻居家用栅栏隔开,边边角角 还是菜地,夏天爬山虎的枯藤还缠绕在木栅上,简直跟乡村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 是比较富庶点的乡村。他家一趟大瓦房分出了三个屋,老两口领着小妹妹一间,夏 冬临自己住一间,另一间他姐姐住。他大姐已经结婚出门子,大妹二妹还在乡下没 回来。厨房放在小偏厦。那里窗门大开,油烟滚滚,请来的两个大师傅在紧着忙的 掂大勺。 双方同事、父母亲人、邻居街坊,该请的都请到了。夏冬临有本事从厂里借来 一辆旧吉普和苏联产的一辆“拉达”,用来接新媳妇和娘家人。 于小庄头上插红花,穿红棉袄,下穿黑棉裤,脚蹬红棉鞋,典型的花枝俏的东 北小媳妇打扮。夏冬临则咬牙臭美挨冻,为了显得好看,愣是没穿棉衣,穿一身新 的藏蓝色华达呢。小伙儿虽说眼睛小点,可是脸白,条儿正,装在新衣服里往那儿 一戳一立,也是有模有样的。工人阶级电工班长、又是先进劳模的夏冬临,人也不 是白给的,在厂里也挺有人缘和面子,能来的都来捧场凑份子。只可惜于小庄有眼 不识珠,到死,对夏冬临的认识也没有能提升到一个基本的层面上去。她心里太惦 记高积云了。 老夏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当然要讲讲排场。流水席,走了一拨,赶紧翻 台,又上一拨。米饭,炒菜,啤酒,猪肉炖粉条管够吃。当然,那些吃完就走的都 属于无关紧要的一般客人。作为主宾的娘家人那得高高在上一直供着敬着,敬酒点 烟赔笑脸。该有的基本程序都没有省。新人向双方家长鞠躬敬礼,向来宾敬礼,朗 读结婚证,夫妻对拜,家长再讲讲话。然后就开吃。见到新娘子如花美貌,夏冬临 厂里的小哥们儿们都艳羡得不得了,等他过来敬酒时逼着他多喝了好几杯。于小庄 虽说是挺能喝酒的,闻着那酒味还有点馋,在这种场合,也只能羞羞答答佯装淑女 滴酒不沾。 吃过饭,吉普和“拉达”又绕道带着娘家人到新房去检阅一番。于家的娘亲、 哥哥嫂子姐姐妹妹们,一见那气派的楼房,门上大红的喜字,屋里巍峨的几大件, 窗上红彤彤的窗帘,交口称赞,夸夏冬临能干,称小庄有福气。妹妹小芳还被委以 重任,临走时偷偷在他们的床铺底下放上一把枣栗子。 他们并不知道,从今天的结婚同房之日起,于小庄就被判定了自己的死期。 新婚之夜,问题终于出来了。于小庄没有见红。夏冬临当时就气闷,问什么, 于小庄一律不承认,死死咬住自己不知道,并打马虎眼说,也许是自己在乡下干活 时把里面抻着了,曾经撕裂过也说不定。 这种谎话,精明如夏冬临者,能相信吗? 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了根。 夏冬临问不出来,又查无实据。未免气急败坏。现在,让于小庄担忧的自己整 夜喉咙气喘的毛病,倒完全被他忽略不计。夏的全部心思,都在她是不是处女这个 问题上。 刚开始夏冬临还是嘟嘟囔囔,心有疑虑。然后就是将这种疑虑升级,在得不到 确凿解释的情况下,动辄找茬儿开骂,掐架。严重的时候还开始动手打人。 两个出身底层的寒微之人,一旦开打,短兵相接,电光火石般,激发出彼此的 暴戾的激情,最恶毒的咒骂,互相贬损的语句,从“我*** ”、“操你八辈祖宗” 到“你这个婊子”、“破鞋”、“骚?菖”、“卖?菖”……什么难听,就什么全 用上。连他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这么能骂,骂得出口,骂得解气,一骂解千 仇。 于小庄一开始就没把夏冬临看上眼,这下可找着了借机出气的机会,指桑骂槐, 一骂骂得离题万里。夏冬临则觉得自己新婚之夜从天堂掉到地狱,他不光觉得自己 上当受骗,还认为小庄把他一生尝鲜的幸福都剥夺了。他这个男人,当得冤哪! 恨你恨到骨髓里! 邻居们知道这家小两口夫妻感情不好,有时听到砸盘摔碗声太大时,会来敲敲 门,给拉解、劝慰一下。娘家人也约略知道点他们俩总吵,但也闹不清楚具体为啥, 不晓得这吵闹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每逢小庄跑回娘家一哭诉,她娘还半信半疑,劝 她说:不能吧?看小夏脾气挺好的,怎么可能跟你总打?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个舌 头不碰牙、不磕磕绊绊的?行了,平时俩人都互相谦让着点。尤其你,别总犯那倔 脾气。 小庄只有擦擦眼泪,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末了,还得是自己从娘家回自己小 家。打架的原因,她不能说啊! 就在他们打得彼此恨之入骨,家里的锅碗瓢勺被摔碎得差不多,两个打得伤心 的人,萌生起分手离婚念头时,却发现小庄已经身怀有孕好几个月。 这就是后来的夏小禾。 那时她还不叫夏小禾,她妈给她取名夏雪花。 夏雪花一路上听着她爸她妈的吵骂声结胎成形。四个月时,她娘走在路上滑了 一个大跟头,险些滑掉流产。生她时她妈妈更是遭了无数罪。脐带缠脖,生了一半, 不行,哮喘犯了,差点要憋死,直翻白眼。赶紧又补了一刀,重新切开口子把夏雪 花从娘肚子里掏出来。 推进产房之前,医生拿着于小庄病例,告知了家属其妊娠的危险性,并让家属 签字,一旦发生意外,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夏冬临吭哧了一下,说:要孩子。 娘家大姐于小顶不放心,跟来一直守护在妹妹产房旁。她在旁边听到这话,一 下就蹦起来了:我*** 夏冬临!有你这么王八蛋的吗? 大姐于小顶,此时早已经通过1977年春天的首次高考,艰苦卓绝考回了沈阳东 北工学院。为了走出这一步,她也付出了巨大牺牲,离掉本溪那个阻挠她考试回城 的工人丈夫,舍弃才两岁儿子的监护权,毅然决然,也是含悲忍痛,与往事告别, 成为一名新时期的大学生。那已经是另外一个奋斗者的故事。 夏雪花不足月就生下来,早产儿,送进保温箱。红红彤彤,满脸皱纹,生下来 像耗子,长大以后还是像耗子,小细长眼睛,满脑袋黄毛,直到十八岁以前,女大 十八变的真理一点也没体现在夏雪花身上。她几乎是按照她爸爸的模板长大,成心 用以对抗她妈妈的。 于小庄的婆家也不给好脸。一听说生的是女孩,来医院探望的婆婆扭头就走, 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于小庄月子里的泪水,哭坏了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仇恨和 委屈在于小庄心里又多了一层。好像这个孩子来到世上,就是要给她跟老夏家的仇 恨加码的。 有了孩子,这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能过成什么样,谁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