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夏雪花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夏天的雪花,那还有个好吗?其一是根本不存在,子虚乌有。要是有,也是遇 上窦娥那么大的冤情。她妈妈给她取名时,原本是想表示稀罕、珍贵,却不料,生 下来就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个生命消殒了,不会了无踪迹。亡灵依旧跟世间的亲人们息息相通。 母亲死后,夏雪花被放在了爷爷奶奶家里。父亲给她改了名字夏小禾,封锁了 一切有关她生母于小庄的讯息,连一张亲妈的照片也没有给孩子留下看,通通都烧 毁了。老夏家也不允许她姥姥家的亲戚去探望。她姥姥家虽然惦记着孩子,但已跟 夏家结下生死冤仇,也不可能主动再迈进夏家半步。同城而居,近在咫尺,夏雪花 跟她母系家族的联系,却就此中断。 半年以后,夏冬临又娶了一个小他十岁的临时工丫头。那丫头长得一般,跟前 妻于小庄正好截然两极,小矬子个儿,身体胖,浑身上下肉肉嘟嘟,每抓一把都是 肥油。但是有一点就是脾气好,对夏冬临更是百依百顺,侍候得十分周到,简直拿 他当大爷供着,在家里老头老太太面前,更是低眉顺目,表现良好,总像耗子见了 猫。老夏家一家人对她都很满意,用夏雪花奶奶到处炫耀的话说:我儿子有能耐, 又娶了一个黄花大闺女。 新妻子圆了他的处女梦。 奇怪的是,尽管俩人身份相差这么悬殊,两口子婚后却再也没有打架。夏冬临 没有骂过新媳妇一句,也没有动粗碰过新媳妇一个手指头。 他们的幸福生活中,还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娶亲的第一年,也就是于小庄 死后的第二年,夏冬临的父亲遭遇车祸去世了。 说也怪,老夏家门前的那条路上,车来车往,很少出事,夏家老头儿也几乎在 路上走了将近四五十年,从来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偏偏那天,清明节那天,就在快 到家门口时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横向碾过,当场七窍流血,轧得死死的,一点救都 没有。 于家的人听说后,都说该!活该!老夏家人这是活该!是于小庄回来勾人了! 但后来听说老爷子是在清明节骑车去给于小庄上坟回来的路上被汽车撞死的, 于家人又不免唏嘘:老二呀,你不该回来勾老头子,他们家,就老头儿一个人活着 的时候还对你有点好脸。要勾,你也应该勾夏冬临和他们家那个骚?菖老太太。再 不济,也得是勾那几个尖酸刻薄的小姑子。你说你在人间时就二百五,到了阴间, 怎么还良莠不分、好坏不辨呢! 夏冬临再婚的第二年,大姑娘的肚皮还真争气,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老夏 家三代单传后继有人,不免就暂时忘记失去老头儿的悲伤,又是一阵举家欢庆。 夏冬临春风得意双喜临门,厂子里的事情也比较顺,最近还被提升当上了车间 主任,有了一点小权利,能够掌管一些财权物权,说话做事风格都不同以往,走路 时候也开始倒背起小手,一副当官走红步步高升的架势。 就在儿子快过百天时,车间主任夏冬临却被一个青工捅了一刀。那个青工认为 厂里分房不均,送礼、哀告了多少次,本该分给他的房子还是被别人占去了,一气 之下,就跑到主任办公室来闹。进门,啥也不说,上去就一刀。一刀,就捅在夏冬 临要害部位上,让他当场一命呜呼。 老于家人听说,都觉瘆得慌!看来于小庄真有冤屈哪!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准! 让老夏家连死两口人,灭绝了他们家两个男丁的性命! 阴历大年三十儿夜,于家大姑娘陪于老太太在胡同口烧纸。老太太哆哆嗦嗦, 点着了事先写好名字的草纸,嘴里不住叨叨咕咕,给亡灵招魂:小庄啊,我那可怜 的儿!不禁不离就行了啊!你的仇也报了,冤也伸了,拉去他们家两个陪你一个, 够本了。你就住手吧啊!在阴间积点德,好好保佑你的女儿小雪花长大成人。 刚说完这话,刚还凝重高远满天星斗的东北夜空,忽然间鹅毛大雪自天而降, 劈头盖脸砸向人间,遮住了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把过年的红灯笼映得血红。她娘抹 了把泪,深出一口长气,对于小顶说:行了,这是小庄在哭啊!她连眼泪都是冷的。 她答应咱们了。 果然,从此安静。老夏家再也没有连续死人。没过多久,媳妇带着未满周岁的 儿子回乡下,一年以后改嫁,儿子再不姓夏,改姓了继父的姓氏。 于家老太太,在经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底哀痛之后,自知自己可能跨不过 73岁这道槛儿。她早早给自己一针一线缝好了寿衣,又把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身后的 一应事情都嘱咐到了,终于可以放心地把眼一闭,到阴间去给二女儿做伴,在这一 年夏天与世长辞。临走前,她还攥住大闺女于小顶的手,有气无力地央告:有空, 你们去找找小雪花。那孩子,苦命啊…… 大闺女满含热泪,悲情承诺。 说归说,找起来还是挺不容易的。于家亲戚们不知道夏雪花现在怎么样了。有 了后妈,是否受过虐待?爷爷和爸爸都死了以后,她们一家老小全是女人的日子又 该是怎么过的? 大姨于小顶千打听万打听,打听到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就学的铁西区静安小学, 一个人偷偷去看她。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门口与来接她下学的三姑迎头撞上。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共场合,已经进了国家机关当干部的大姨还要拿着身份, 她三姑却一介贫民,才不管那一套,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闹得她大姨 好生无趣,回来后只能跟于家人说,跟这样不懂规矩的一家人没法沟通。那孩子现 在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不认识自己家大姨。 大姨可怜夏雪花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就跟哥哥 嫂子弟妹们在一起商议,说想接她回来。话一出口,几个舅舅、舅妈和小姨又开始 发怵:说归说,做起来还真有难处。不要说现在每家都有子女一大堆,都有各自烦 心事,你就说,那养个小猫小狗啥的也得一生下来就养才有感情。夏雪花现在已经 六岁多,记事了,养了也不亲。还是放在她奶奶那里吧,毕竟姓夏,是骨血亲,她 们再虐待,也不至于把她整坏到哪里去。 于家大姨听了也不得不首肯。她自己,也正是奋斗路上步步艰辛,除了跟前夫 打官司夺回撂在本溪那个儿子的抚养权,还刚刚跟一个副局级领导再婚,要对付他 们家的两个拖油瓶。她也是自顾不暇,无力分身。 夏雪花的事情以后没有被再提起。姥姥一走,母系家族这边彻底跟她断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