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夏小禾在无知无妄的工厂生涯中,默默傻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她到 另外一个车间送货,无意中听到几个老师傅嘀咕:这就是夏冬临的闺女儿?像!长 得真像!一点都不像她妈。她妈,那可真叫个美人坯子。 夏小禾一听就蒙了。待她想走近再听清楚些时,他们却“倏——”地闭嘴不提。 她的好奇心,终于被激起。16岁的女孩子夏雪花也就是夏小禾,艰难地开始了 自己寻母的历程。她背着奶奶姑姑她们,开始四处悄悄打探自己亲生母亲的消息。 终于从厂里一个不相干的女师傅嘴里探听到,十三年前,这个厂里的青工夏冬临, 被媳妇的娘家人给告了,当时他大姨子还到厂里来闹得够呛,说是他害死了媳妇。 最后还惊动了公安局解剖尸体。 那后来呢?夏小禾按住咚咚的心跳,急切地问。 后来?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老皇历!女师傅不在意地说。 夏小禾明白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家骨血之亲,她母亲家的亲人们都在 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父亲和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开始了自己隐秘而焦急的寻找。费尽千般周折,终于打通了大姨于小顶的电 话。她大姨那边一听电话里说:大姨,我是夏小禾……大姨的心脏部位狂跳,眼泪 “唰”的一下当时就下来了。 夏小禾说,大姨,我想跟你见个面。我想要张我妈妈的照片。 她大姨来了,两个人在一家茶楼里见了面。一见面,互为陌生的两个人,却感 受到眉眼之间那相同的痕迹,嗅到相同的血缘气息!血缘,有时真是个神奇的玩意 儿,哺乳动物们依靠它寻找到相同的基因密码和生命缘起。 于小顶大姨一看眼前这个又黑又胖的小眼睛丫头,心说,完了!这孩子真给毁 了!一看就是他们老夏家人,连一点像小庄的样儿都没有。 夏小禾一看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美丽端庄的大姨,心也咚咚跳得不行,先是自 卑得低了一层。及至见了母亲的相,心口像是猛地被谁抽了一鞭子,一阵麻,一阵 抖,针刺似的疼。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大姨,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她问。嗓音憨憨的。 傻孩子,你出生时大姨就在身边。 那我为什么跟妈妈长得一点都不像? 大姨心痛。她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大姨这时已经是个机关干部,有头有脸的人 物。她自己的孩子已经考上了大学。一看这个粗粗憨憨、长相难看、连初中也没上 完的外甥女,大姨既心痛又有点无可奈何。 大姨告诉她,她出生时是早产,在医院保温箱里放了一个星期。大姨说,生她 时,她妈妈难产,先顺生后剖腹,差点送了命。 夏小禾瞪着亮晶晶的泪眼,专注地听大姨说着,像听着前生的事情。 临走,大姨给她留下一些旧物。那是一个包裹,里边装的都是于小庄生前使用 过的东西,当年夏冬临从家里给拾掇出来包好的,原本是放在当年于小庄的尸床旁 边,预备推到火葬场里一起烧掉。大姨鬼使神差,在最后那一刻抢下了那一包遗物 留着,这么多年都没有丢弃。好像冥冥之中就知道,多年之后要送给她女儿。 夏小禾回到家,趁着奶奶在里屋熟睡,自己一个人在外屋打开包裹。母亲做姑 娘时用过的发夹,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头巾,母亲的相册,下乡时的日记,记的都 是苏联和朝鲜歌曲,钩针图案,全是那种网格状图纸,点化成图。 夏小禾翻检母亲的旧物,眼泪一串一串流成行。她照着镜子,仿照照片上的模 样,梳起母亲当年的辫子,试穿母亲当年的衣服。拉开拉锁,把自己的身体费力地 镶进母亲的衣裙里,那腰,那屁股都显出来。血缘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像是把她自己重新放进母亲的身体里,对着镜子,含泪叫了一声“妈——” 憨憨的,粗重的,又试着叫了一声“妈——” 多少年生疏的声音! 她哭着,连续不断地叫着:妈,妈,妈——好像就是这一声声“妈”,把自己 叫醒了。把混沌的岁月给叫醒了。 从见到妈妈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忽然间“醒事”了!身体里就总有一个妈妈。 她再一次约见大姨,央求大姨给她讲身世。大姨就给她讲,她妈妈小时候如何 淘气,聪明,在家总挨她姥姥揍。她妈妈如何下乡。她妈妈生她时遭的罪。她妈妈 如何娇惯、疼爱她,小时候生病,她妈妈整夜整夜不睡觉守着她。大姨有一次抱她, 不小心将一个花生豆噎着她嗓子眼儿,她妈妈那一通不乐意啊!当时就和大姨闹翻 了。 夏小禾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泪流成行。一个人,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世界上的。 冉冉升起的亲情,堵塞了她的毛孔,嗓子眼儿哽咽得难受。她变得安静,忧郁,心 事重重。 有一天,她对大姨说:我不想整天当工人了。大姨你帮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吧。 大姨说:行啊。可是,孩儿呀,找好工作得有文凭啊!你的初中毕业证肯定不 顶用。 大姨就通过门路,拿钱找人帮她进了大学,到了新闻系文秘大专班。上学的学 费,大姨也答应替她来供。 三年的大学校园生活,让夏小禾判若两人,脱胎换骨。她沉默,忧郁,自闭, 不愿意跟人来往。似乎咬着牙,叫着劲,在默默期待着什么,承受着什么,也反抗 着什么。又似乎,无所期待,无所承受,也无所反抗,只是在静静享受生活本身, 体会生命中一天天来临的变化。本不喜欢学习的她,如今好像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 激活了,父亲的机灵母亲的聪慧开始起作用,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功,就门门都考五 分。 也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她,助着她。夏小禾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忽 然之间,就瘦了下去,瘦得突然,不可遏止,身体窄成了一小条。眉眼之间,也是 万种风情。此时恰逢林忆莲、梁家辉什么的那种小眼流行,她的小眼,婀娜身态, 肌肤的小麦色,全都成为时髦。有人说她像阮玲玉,也有人说像周璇,反正都是细 细哀哀,命苦命薄的人。跟这个时代那些漂亮张扬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完全两样。 安静的神态,漂亮的外表,考试得高分的成绩,都使她有本钱成为男同学追逐 的目标。 她的初恋是个大高个儿男生,近视眼,度数很高,充满书卷气,爱打篮球,一 上场就把眼镜腿用松紧带系后脑勺上,惹得她总想笑。他跟她平生所见过的男人类 型完全不同。对方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都是大学老师。把她带回家去见过一 次面后,男方母亲不同意,嫌她长得黑,嫌她家庭条件不好。“孤儿?”她尖着嗓 子训斥儿子说,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孤儿?怎么偏偏就让你给赶上?孤儿命多苦! 晦气,不喜兴,不行!别妨了你自己,以后不许再带家来,不许再跟她交往。 高个儿男生生性懦弱,偏又是个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人。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初恋给夏小禾留下唯一的财富和经验就是自卑。还有战战兢兢的初吻。 追求她的第二个男生是警校的,初中同学,有力气,能干活。还没跟她相处几 次,就忙着来家帮助往楼上扛煤气罐、抱大白菜,蹬平板车领着奶奶上医院。在她 们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像这样有一把子蛮力气的男人似乎很需要。男孩家在郊 区于洪区。而夏小禾她现在是有貌,有房,有省城户口。这些都令男孩羡慕。 尽管男孩不住来家献殷勤,奶奶和姑姑仍然合力反对,说是有危险。老夏家男 人都短命,不能再招个当警察的来家,早上出去,晚上说不定就抬回来一个死鬼。 这个对象也被搅黄了。 第二次恋爱留下的感觉是纠正了第一次的自卑。夏小禾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 生了自信,还有自己现在的家庭条件,也通过警校男生的夸赞而产生了自豪。自己 虽说没爹没妈,但一套住房足以抵得上贫苦人家的无数平凡爹妈。 等到她三年以后毕业找工作时,仍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她学的是文秘专业, 还是回了电厂。不过这回不是当工人,而是通过大姨托关系找人帮忙,进了高层办 公室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