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时节东北的几大电网已经联合转制并轨成电业集团。沈阳城灯红酒绿,香风 熏人。万豪酒店希尔顿酒楼拔地而起,高速路、立交桥一条一条一座座兴建,桃仙 机场、新北站、家乐福、沃尔玛连锁商场纷纷建立,一个商品经济的新时代到来了。 夏小禾分配到集团公司上班。一开始,做的是最低级的职员,那种看门的秘书,坐 在办公楼前台,主要负责来人登记,打电话。其实这就是过去收发室老头的那个职 位。现在的公司写字楼都讲排场,设置运营如同酒店一般,将传达室设在大堂内。 守门的秘书小姐如同大堂领班。 命运的改变,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集团老总武殿新一次开会,接见西北来的 客人。女秘书临时不在,只有几个男下属陪同。夏雪花进总裁办公室去送信件时, 他们已经要起身出发了。武殿新当时随便问了一句:小夏,会喝酒吗? 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好。收拾一下,跟我走。武殿新说。 夏小禾那晚的喝酒,放倒了一桌子人。他们集团也跟西北电网谈成一笔大单。 喝酒,有何难?从小,夏小禾就被爷爷用筷子蘸酒逗她,看她那辣得龇牙咧嘴 的样子,爷爷就会高兴得大笑。渐渐的,她就适应了,还有点成瘾。曾经,她在那 铁西区一带跟坏孩子们厮混,常偷出家里的酒,一瓶一瓶对嘴吹,玩儿似的,然后 就一起烂醉,呼呼大睡,最后是被各家大人循味找来挨个儿给揍醒。 她当然不知道,母亲于小庄,当年在广阔天地里,是怎样练出一副喝烈性酒的 好肠胃!她把那个基因,一点一点编码进她的生命的密锁里。母亲,总在命运的关 键时刻,悄悄护佑着她,给她以胆量和能力。 但是这回,似乎被灌得狠了点。她也是上大学好久不练的缘故,酒量有所下降。 众人散去以后,她也终于支撑不住,但还是忍着,没有出丑。直到武殿新总裁的车 送她到家后,才一头扎进卫生间,疯狂呕吐,酩酊大醉。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 光鲜一新,穿着粉红职业套装,按时出现在前台自己岗位上。 从那以后,总裁开始注意起这个孩子。以后又有几次应酬,他也很随意的带上 她,见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如此懂事,谦逊,得体,很知道自己的岗位职责,知 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或者不说话,就做乖乖女,挡酒敬茶,招伎点歌,样样做得 滴水不漏。总裁心里甚为欢喜。他就想到让她给自己当秘书,但没有位置。又想了 一想,说,对了,你就到招待办吧。 没过多久,招待办那个中年的女主任就被换岗到了别处,夏小禾当上了主任。 她更加如鱼得水,殷勤侍奉、陪伴在老总身边。来过的客人临走都会跷起大拇指夸 赞说:武总,你这个招待办主任厉害!酒量深,不见底啊!佩服佩服!第一眼,我 们都以为她是电影里的周旋呢。哎,那周旋是你演的吧? 夏小禾这时并不像其他秘书那样,火辣辣回敬过去,用大眼睛盯人,而是把头 一低,极为羞涩,捂着嘴哧哧笑。武殿新见状心旌摇荡,更是把她喜欢得不行,恨 不得当场一把就揽入怀。 夏小禾私下里也去翻查过,这个武殿新武总也是老三届,清华毕业生。算了一 下年龄,竟然和夏小禾的母亲于小庄同一年出生。夏小禾在心里唏嘘:人的命运竟 会有如此不同!母亲早已经长眠于地下,父亲也早已葬身九泉。而眼下这位,却正 驰骋于官场江湖。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文革结束后考大学政审不通过,也是几经 折腾才被录取。这个人,有胆识,有魄力,具有企业家及政治家的风度气质,原先 在东北总电厂当书记,集团一成立,就委他以重任,当一把手。都说他还可以再继 续往上走,去水力电力部任职。 没经什么周折,他们就到了一起。他和她。不知是她的有意投怀送抱,还是他 的刻意勾引。总之是一拍即合,郎情妾意,愿打愿挨,早早晚晚的事儿。也并没有 什么特殊的感觉。 她是在他身上成长的。她对他充满了仰慕和敬佩。她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被 他娇着,哄着。虽是跟自己父母一般年纪的人,也很会调个情弄个景。他的硬倔倔 的胡须蹭着她的脸,舒舒痒痒的难受或好受,总惹得她情不自禁。这种被宠的感觉, 在她二十多岁的人生中未曾有过。这种感觉,远比他把那根东西放进她的肚子里的 感觉要好得多。那种插入方式并不是说她不喜欢,而是她刚二十出头,性还在沉睡, 要等到她有了一些年纪和经验,雌激素里比多荷尔蒙多了以后高潮才会轰隆轰隆地 来临。 每当事毕,他喘气休息的时刻,就会抱着她,小小的光滑的身子,嘀嘀咕咕, 说着一些枕边的话。单位里的或江湖中的事情,有些她不懂,有些她听得懂。慢慢 的,她就全懂了。上下左右,人际关系怎么处,怎么打理,都是大学问,都有大文 章。在这方面,她很悟,有足够的聪明。她已经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来思考问题。他 是她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导师。 他把她催成一个女人,又迅速练成一个老人。 她必须学会知恩图报。滴水不漏。 偶尔,想厮守终身的念头一经出现,就被他无情地掐灭。他告诉她,你若乖一 点,不惹麻烦,好处就大大的,就能宠着你。若惹麻烦,搅得鸡犬不宁,老婆哭孩 子叫,挡了晋升的道儿,当心我整死你。 她知道尽管他是假装开玩笑说,但说的是真的。自己的确是他手里的一只蚊子, 一只蚂蚁,一拍就死。 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寻找的是父亲。奶奶和姑姑将变态、畸形的母爱弥补 给了她。现在,总裁来偿父爱。 他们的磨合达到了默契。他们互相有用,互有所求,谁也不会给谁捣乱。公开 场合,他们在人前一本正经,一致对外,谦谦君子,正气凛然。关起门来,就是另 一番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滑溜溜的小姑娘搂抱入怀,还给了他第一次,绝对是原 装的,够他感怀。男人,都很看重这第一道开包工序。她躺在这个厚味的男人怀里, 有安全感,同时也得到了物质上的便利。说是什么都不求,但是无形中她还是获取 了巨大利益。电力系统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时给她换了大房子,象征性地交了一点点 增添面积的房款补差。给她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倒霉弟弟在沈阳安排工作,帮她那几 个落魄下岗失业的姑姑家的孩子们一一安顿生活——这些,都成了夏小禾的事儿, 其实,也间接是总裁的事儿。没有总裁在身后依托,她呼风唤雨,靠什么? 现在她是老夏家全家人的主心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一个人敢吭气的。 接到通知说,原先浑河岸边那一片坟地要平了,要求厂里把夏冬临的坟迁走。 厂里跟夏小禾商量,迁到西边回龙岗那片墓地。夏小禾提出索性在那里买一块墓地, 把父母合葬,再把爷爷奶奶的坟也迁到一起。奶奶一年前也已经去世,老夏家一家 人的坟都单摆浮搁在各处,现在,她要出面把她的先人们安放在一起。 厂里赞叹她的仁义孝顺。她工作过的那个厂子早已经归属到集团下边,他们也 知道如今夏小禾在集团公司里的地位。所以现在他们再跟她说话,都有点讨好、巴 结。她说怎么做,就得怎么做。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 迁坟的一应事务都是厂里出人出车帮忙干的,夏小禾和几个姑姑只是在一旁指 挥当顾问。当年,母亲、爷爷、爸爸入殓下葬时都没有让她去,那时她还太小,大 人们怕惊吓着孩子。这回,她把这过程补齐了。见了那些重新挖起的骨灰盒,她的 内心空荡荡的,空得整个人只剩下一层壳子。 迁坟之后没多久,夏小禾半夜睡觉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那个照片上的母亲在 喊:我不跟他在一起!我不跟他在一个房子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去! 夏小禾“腾——”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她把事情跟大姨一说,大姨红了眼 圈:作孽啊!看来是他们上一辈子的架没有打完,下一辈子还要继续打。 我想把妈妈的坟迁到姥姥家坟地里去。夏小禾说。我想让妈妈回家。 大姨说:那能行吗?老夏家能同意吗?哪有过了门子的儿媳妇把坟又迁回娘家 坟地里的? 夏小禾说:老夏家的事情我做主。我说行就行。 那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无形之中,也完全是总裁的气度和语气。 大姨回去跟于家几个舅舅和姨商量了一下。大家都唏嘘感叹说:这孩子!命大, 命苦,有出息。小庄这回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给母亲迁坟的事情都由夏小禾一个人来操办。她不要老夏家任何人在场。调动 来厂子里的一干人马,简单利落把事做完。于小庄的新坟,就落户在老于家坟地把 边,挨着她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坟。 从此以后,夏小禾的梦果然安静,母亲再不来扰她。 两年以后,总裁武殿新果然调到京城去做官。 带我去吧。夏小禾蜷在他怀里,像个小猫一样,柔声细气地说,同时用小爪子 轻轻挠着他的胸脯。 你一走,我不可能再侍候别人。她说。 总裁一惊,侧过身去,定定地望着她。 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官话了。 总裁很是震动。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怀,实属不易。这完全归功于他的调教 和熏陶。 好,容我安排一下。他说。 他是个有心人,仍然能念及她的妙处。人虽高升,但也未想到过要把她抛下。 只是还没工夫打理。 到京赴任后不久,果然他给她回话,说:你来,有两条路,一条是安排在系统 所属一个部门工作;第二条是到部属院校学习,适应环境,先读一个学位,然后再 从长计议。 她想了想,选择了第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