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情其实早有迹象,那天的情况她记得很清楚。 大年初一,康镇坤说咱们赶个早吧,到外边走走。以往要么待在屋里等人家上 门给咱小领导拜年,要么咱们上门给人家大领导拜年,今年都免了,咱们另行安排。 康镇坤这么说有些缘由。这些年过年,大年初一他们俩一起出门,第一个上的 肯定是王市长家。王对康有知遇之恩,一路关照,他们自当感恩。今年有变化,王 调到外省任职了,家也搬了,只靠电话拜年,不再需要上门了。 除夕夜,他们在许丽姗的家里围炉过年,吃火锅。当晚把儿子康平留在外公外 婆那里,跟许勇的儿子一起,两个小男孩做伴玩。康镇坤和许丽姗回家休息,凌晨 五点起床,康镇坤的轿车已经守候在楼下。 康镇坤说迎新年这种事有讲究,不同地方讲究不同。有的讲究零点,就是中央 电视台春晚那种方式,零点之前倒计时,主持人率全国人民一起手舞足蹈,欢呼雀 跃,“五、四、三、二、一。”钟声敲响,万炮齐鸣,这就是新年了。但是有地方 不讲究深夜零点,讲究天亮,太阳出来的那个时辰,这时放炮,一炮大吉。 许丽姗说不对啊,要是阴天怎么办?看不到太阳出来的。康镇坤便笑,说碰上 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警察真没办法,都得死翘翘。你就不允许变通一下?大约五点半 嘛,经研究决定,那个时候放炮就行了。咱们不是公鸡,太阳出不出来不归咱们管。 这个大年初一凌晨,他们驱车二十余公里,去了海边的一个寺庙,叫青林岩。 这座庙坐落于临海一座小山上,寺旁林木葱郁,一条溪流绕行山脚,有几分世外桃 源模样。这寺庙地处康镇坤的新港辖区,在附近颇有名声,香火很旺。据说该庙新 年第一炮能给人带来好运。康镇坤说咱们去试一试吧。 许丽姗很惊讶,说咱们又不是小孩,放什么炮呢?康镇坤说小孩哪有资格,人 家讲规矩,这门炮有身份的。 原来是人家请他去的。年前他安排一项工程,把通往寺庙的道路铺上水泥,为 善男信女做点好事,也将该寺辟为旅游点开发。工程完工后。村里和庙里人说感谢 领导,新年第一门炮留给康主任放,好不好呢?康主任欣然应允。 “咱们也图个吉祥。”他对许丽姗说。 那天赶到寺庙时,天色初亮。寺庙外已经停着好几部车辆,是附近村庄里几个 大户人家开来的,其中有开面粉厂的,有经营加油站的,还有村长,都是一些地方 闻人。大家静静站在庙门外,恭候康主任到来。庙后边小山坡上立着几根柱子,远 远可见有鞭炮一挂一挂垂吊着,本年度迎新年放炮筹备已经就绪。 康镇坤招一招手,把司机喊过来。他说他要在庙门外跟这些人说说话,让司机 在前边走,领许丽姗进庙去。 “打火机有吧?”他问司机。 司机说带着呢。 他说:“一会儿你示范一下,教她怎么打火。” 许丽姗不觉一怔,说干吗呢?康镇坤摆摆手说不干吗:“这一炮你点。你是警 察,那声音吓不着你。” 他开玩笑,说许丽姗这一炮可千万千万点好,不说全世界人民今年的幸福生活 在许丽姗手上,至少丈夫康镇坤和儿子康平的幸福生活都在她的手上。“祝愿你幸 福平安”,今年就看这门炮。 许丽姗说别吓人!康镇坤笑,说行了别紧张,听他的,快去,这样好些。 许丽姗没再说话。她想康镇坤可能是顾及影响,不落话柄,毕竟这是到庙里点 炮,不是在办公楼前剪彩。点就点吧,受康主任委托,当一次代表,没什么大不了 的。 那一炮点得很顺利,炮声又脆又响,听起来特别红火。 返回的路上,康镇坤感叹,说他觉得这个世界六七十亿人口,只有一个人最可 靠,就是老婆。今天早晨到山里来,一路上他忽然心里挺不安,总是觉得可能有问 题,所以他让许丽姗上,眼下他对自己不敢太相信,但是知道可以相信老婆。 康镇坤担心什么呢,很奇怪的。他不是如许丽姗所猜想,怕大年初一跑到寺庙 亲自放炮,让人传来传去影响不好。他不怕这个,怕的是意外碰上一门哑炮,或者 一挂炮响一半突然熄火了,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让外边四处传说,为人耻笑, 联想纷纭。他说去年他们开发区有座大楼奠基,请了领导们来剪彩,九把剪刀,九 个剪彩嘉宾,动手时旁人都很顺利,一刀下去红绸尽断。偏偏有一个不行,没剪断 绸布,手中剪刀居然散了架。事后到处笑话,说坏了,天要灭他,看着吧。没多久 这人果然事发,就他们开发区给抓走的那位副主任。 “我要是跟着一炮放不响,可不兆头大坏,谁知道会传说成啥样呢。”他说。 许丽姗立时感觉不安:“镇坤你碰上什么事了吗?” 他嘿嘿笑,还那一套,叫“扑通”。他说有一个医院急诊室来了四个病人,其 中两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胳膊,还有一个更严重,腰椎断了。医生很惊讶,问他们 怎么搞的?他们说一样,都是“扑通”。原来该四人当晚一起喝酒,桌上几瓶酒底 朝天了,第一个人站起来,说没醉,咱们再去搞一瓶。这人爬上窗台走出去,扑通 一声掉到楼下去了。第二个人说这家伙怎么搞的?光听到扑通,没见到酒?看看去。 爬上窗户跟着也扑通了。第三个人比较清醒,他说坏了他们走错地方了,我去把他 们叫回来。于是又下去了,扑通。第四个人一看全走光了,很生气,说你们不敢喝 算了,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干吗呢。不喝了,回家。跟着再上窗台,一个跟头扑 通完了。 康镇坤说咱们放过炮了,响声震天,没问题,吉祥如意。兆头很好的,今年咱 们不怕扑通,幸福平安。 许丽姗看着他,许久无言。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如此笑嘻嘻讲酒段子 开玩笑,他心里一定很沉重,甚至恐惧。大年初一赶大早进庙放炮,事到临头不想 点火,这很异常,不像他平时的样子。车上有司机,不便多说,她没再追着他问。 她了解他,这人一向对她报喜不报忧,天大事情非到扛不住了才会讲,总说是不让 她额外操心,他怎么就不明白越是这样她是越发不安呢? 他们离开青林岩后没有立刻回家,车拐了个弯,到南亭,探望康镇坤的父亲和 弟弟。康镇坤说,自从母亲死后,没有哪个大年初一去过,今年也破个例吧。 于是上门。探望者和被探望者的感觉都一样,特别意外。 康镇坤是在跟许丽姗婚后才跟父亲重新相认的。当年康镇坤跟许丽姗交往时, 非常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家庭情况,但也不掩饰,点点滴滴说过一些。他告诉许丽姗 南亭那个人不是他的生父,他母亲早死,至死没说过谁是他的生身父亲。母亲饱受 丈夫虐待,他那个赌徒养父发起酒疯有如禽兽。他说,小时候养父毒打他和母亲时, 他只能硬着头皮承受,不住发抖,“作恐惧状”。当时就一个念头,就是等长大了, 有力气了,他一定亲手打死这家伙。 谁想最后他把这个人认回来了。因为许丽姗。 那一年,康镇坤还在开放办当科长,有一天单位有事,很晚才下班,回家一看 有人坐在厅里饭桌边吃面,却是他弟弟。康镇坤不认养父,跟弟弟却有联系,因为 异父同母,两人有血缘关系。康镇坤的弟弟个矮,生性懦弱,跟他一点不像,但是 从小跟在哥哥屁股后边,也没少挨父亲的拳头,康镇坤对他颇怀手足之情。那天弟 弟从南亭跑来,苦苦守候,明摆了有事,但是康镇坤发问,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康镇坤一看明白了,问:“他出事了?”弟弟这才承认,说他父亲也就是康镇坤的 养父摔了一跤,竟没爬起来,已经住进卫生院,现在昏迷不醒,医生说是中风,相 当严重。 “又喝了是不是?”康镇坤问。 弟弟说是的,出事前一晚,其父不知从哪弄的钱,跑到外头小酒馆,喝醉了。 隔天好像没事,以为跟以往一样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想就在晚间发病,上 厕所小便,摔在便池上就不省人事了。 康镇坤给了弟弟一点钱。让他看着办。 弟弟走后,许丽姗说了句话:“你回去看看不好吗?” 康镇坤说许丽姗知道的,早年间他恨不得杀了那人。 许丽姗说他可能快死了。不管怎么样,他养过康镇坤。 当晚康镇坤一夜不眠。第二天他一声不吭去了南亭。晚间回来,他告诉许丽姗 说去看了那个人。看来稳住了,死不了,但是瘫了,可能得卧床至死。 “从此告别酒和扑克,手脚也废了。”他说,“老天爷真会安排。” 他说多年不见,如此重逢让他感慨很多。现在他很希望这个人能够活长一点, 他想让他多看几眼。不说看康镇坤是不是出人头地,至少看康镇坤怎么当的丈夫和 父亲。老婆和儿子是拿来打的吗? “这叫参照系。”他说。 后来康镇坤就不定期到乡下看看养父和弟弟一家,并予帮助。往日恩怨渐渐淡 化。许丽姗和孩子也曾跟着一起去过。康镇坤的养父中风后日渐枯槁,形同骷髅, 不能动弹,几乎说不出话,喉咙里只能唔唔唔发出些含糊的声响,生命力却极其顽 强,这几年一直撑了下来。康镇坤重认父亲,外界意外地颇有反响,所谓一阔脸就 变,六亲不认,人们多不认同。康镇坤不一般,出人头地,以德报怨,这个官不错。 康镇坤一提起这事就讲许丽姗,说自己是有了老婆,才又有了父亲。一个男性领导 干部第一等的要务,就是找个好老婆。 那天是大年初一,时间宝贵,他们在南亭没法待久。在养父的病床前,康镇坤 目不转睛看,却一言不发,病人说不出话,但是睁着眼睛。两个相视无言。然后离 开。 康镇坤发表感慨。他说当年刚给提起来那时,有一天上边来了位重要领导,陪 客人喝酒时他豁出去了,发挥出众。领导很满意,说小康酒量不错。座中一位同僚 酸溜溜说了一句:“他有家传。”他只觉浑身的血和酒全都冲到头上,恨不得当场 杀人。还好王市长在,他忍住了。第二天平静下来,他回想人家那句话,竟然很有 体会。 “那家伙很损,”他笑,“但是抓住了要害。” 他说他跟瘫痪在床上那个老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确实命定的大有关联。他为 什么有那么多的酒段子?因为本能地过敏,从骨髓里,跟这人有关。其实这个人虽 然好酒,酒量却小,稍微来点就不行了,哪像其养子与生俱来的水平,根本就不是 一个种。这些年他康镇坤如此努力,做事,争得领导信任,上升,掌握一定权力, 为什么?也因为心里总有这个人,渴望让这人瞧瞧曾饱受其怒骂暴打的这个“野种” 究竟怎么回事。包括无论如何要找一个好老婆,养一个好儿子,都有这方面的缘故。 但是所谓的“家传”还不止这个,眼下想来更有其深。他养父年轻时是个赌徒,会 玩扑克,赌徒的心理状态很复杂,渴望暴富不惜孤注一掷,很敢冒险的。特别是心 存侥幸。这种事挺风险的,能干吗?赌一把吧。赌赢了就什么都有了。人家敢赌我 怎么不敢?人家能拿我怎么不拿?人家能干我怎么不能干?赌一把,没事的。 “我是不是真的得自家传了?”他笑道,“押宝,孤注一掷,跟定某一个人。 不能干,有风险的,管他,赌一把,没事的。人家敢,我怎么也不敢?人家拿,我 怎么不拿?人家干,我怎么不干?” “镇坤你说什么!” “说到底我还是比较有成就感的,我是说比我养父强。”他还笑,“至少儿子 是自己的,老婆没挨过打。” 许丽姗圆睁眼睛看着丈夫,心里莫可名状,有一种异样,还有恐惧。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她叫。 康镇坤说人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原因很多,不太一样。有的人因情感而害怕, 有的人因欲望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