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人,还是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一层一层的庄稼,对他们 来说,有一种亲近感,还有一种回归感。庄稼地也是他们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 结了一个疙瘩,人到谷子地边站站,望望远去,走一会儿神,疙瘩或许就松快些。 心里不是很干净,看人不是人,看狗不是狗,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不知不觉 来到矿区外面,走到一块即将收割的豆子地里去了,蹲下身子,把发黄的豆叶和成 串的、毛茸茸的豆角捏一捏,看一只身穿粉红内衣的长身绿蚂蚱从腿前“嗖嗖”飞 过,听山沟深处的村庄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他们深吸了几口气,再长出了几口气, 心里就清净多了。回到矿里,他们看人还是人,看狗还是狗。矿里的人大都是从四 面八方的农村麇集而来,他们脱下农装,换上工装;放下锄头,拿起镐头,头上顶 一盏矿灯,就下井挖煤去了。在农村种田时,他们的面目黧黑,那是皮肤里储存有 足够的阳光之故。到井下挖煤,他们的面目更黑,那是含有油分的煤面子附着在人 的肉皮上造成的,跟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到澡堂里洗去煤黑,脸变得有些白, 白得不大自然。偶尔照一下镜子,他们以为脸皮变薄,几乎有些害羞。过去种庄稼, 他们是随着季节来。杏花开了,他们施肥,犁地。棉花开了,他们割芝麻,割豆儿。 干活儿干得有些乏,躺在地上歇一会儿,随手扯过一根草茎,草茎上正举着一朵小 黄花。眯起眼往天上看看呢,或许有一群保持着人字队形的大雁正从天空飞过。在 井下挖煤就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风霜雨雪,一年到头只有一种色彩, 那就是黑。除了黑,还是黑。如果把煤炭比作庄稼的话,他们所收割的庄稼也是黑 的。那些亿万年前就长成的黑庄稼,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是那么深,那么厚,他 们收割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烦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其实他们的日子不是按 年按月算的,是按天按小时算的。每天一沉入到很结实的黑暗里,他们就有些发愁, 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呢!好在煤矿一般离农村并不远,或者说煤矿大都坐落在 农村之中,地下在隆隆地开采着煤炭,地上仍然一茬接一茬生长着庄稼,只要他们 愿意,走进真正的庄稼地里并不难。若看见—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走走停停,或看见 —个人坐在一处土坝上,对着虫鸣声声的红薯地发呆,不要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 人,他们必定是从井下走出来的矿工,必定是辛苦之人。 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的不仅有矿工,还有矿工的家属;不仅有男人,还有女人。 吃过午饭,田玉华把碗一推,从婆婆手里要过儿子小本,转身进了卧室。她家的房 子在五楼,是一室一厅。因厅比较小,面积大约只有卧室的一半多一点儿,这样的 房子又被矿上的人称为“一间半”。田玉华带孩子住卧室,公爹和婆婆一人睡一头, 挤在厅里的一张小床上。田玉华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门上装的有暗锁,她关 上门的同时,也锁上了门。公婆没有卧室门上的钥匙,不经她同意,公婆就不能踏 进卧室里。就这样,她借助一道木门为自己保留了空间,并把自己与公婆隔开。她 侧身躺在床上,撩起衣服,掏出奶喂小本。小本吃了一会儿奶睡着了,她从小本嘴 里抽出奶头子,拉下衣服,自己也眯了一会儿。她不许自己睡得时间太长,白天睡 多了,半夜里胡思乱想,又该睡不着了。她悄悄起来,把熟睡的小本抱给婆婆,说 她出去会儿。公爹正在小床上睡觉,婆婆没有睡。婆婆坐在小床前的小板凳上,在 给小本做虎头鞋。老虎的两只眼睛又大又圆,虎视眈眈,已经做好了。婆婆把一块 黄布缝成老虎鼻子模样,要给老虎安一个高鼻梁。她迟疑了一下,看看儿媳田玉华 的脸,还是放下了针线活儿,把小本接在怀里。她问田玉华去哪儿。田玉华把衣服 下面的扣子扣好,才说去外边。出了门口就是外边,外边的地方大着呢,谁知道外 边是哪儿。婆婆对田玉华的回答不够满意。可她知道田玉华的心里对她顶牛的很, 一说话就没好气,没敢再问田玉华具体去哪儿。公爹苗心刚睡觉很警醒,两只眼睛 闭上了,两只耳朵还大张着,睡着了跟没睡着差不多。儿媳田玉华一开门,他就醒 了,一醒就醒得很警惕。虽然他是和衣而睡,但他并没有翻身起床,作为公爹,在 儿媳面前他得保持应有的沉稳。老婆问儿媳的话和儿媳的回答他听见了,这时好多 人都在睡午觉,儿媳一个人出去是不是有点儿反常?儿媳的回答如此含糊,这又是 为什么?会不会有人在外边等她?不行,他觉得有必要对儿媳再问一下。如果说老 婆是儿媳的第一道防线,儿媳已经把第一道防线突破了,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 线,他得把责任负起来。他咳了咳嗓子说:玉华,你娘问你去哪儿,你还没说呢。 田玉华说:我不是说过了去外边嘛!公爹说:你说了去外边是不错,说了还不是跟 没说一样。不是不让你出去,年轻人好胳膊好腿,哪能不出去走走,只是怕本本一 会儿醒了闹人,没地方去找你。田玉华还是没说出到底去哪儿,她说:我还能去哪 儿,反正出不了天边儿。说到还能去哪儿,仿佛一下子触动了心中伤痛的东西,那 伤痛还完整如初,一点儿都没有消化掉,一触即可发作,她的眼圈不禁红了。要说 伤痛,苗心刚心中也有一块,论深刻程度,他的伤痛一点儿也不比儿媳的差,见儿 媳这样,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说去吧,早点儿回来。 田玉华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既无方向,又无目标。不管去哪儿,她一定要 出来,先离开公爹和婆婆再说。她知道,公爹和婆婆都不愿意让她出来,恨不能在 她脖子上拴根绳,像拴羊一样日日夜夜把她拴在家里的床腿上才好。而他们如同两 只把门虎,一只公把门虎,一只母把门虎,一天到晚把她监视着,像是随时都会把 她吃掉,她都快憋闷死了。公婆越是反对她出来,她越是要出来,她就是要和他们 对着干。公婆不让她好过,这个家里的人谁都别想好过。季节又到了秋天,阳光有 点儿稠,有点儿黄,照到哪里,仿佛即时增加了一点儿分量。大概受到阳光的指引, 田玉华下了楼,出了矿上的大门,向南边的田野里走去。矿上的围墙外面常年流出 来的有一些污水,污水流到哪里,水边就滋生出一些野草。那些野草墨绿墨绿,长 得又深又旺。从这个意义上讲,水一旦流到地里,就变成了青草;臭水被土地吸收, 吐出来的就是草的芳香。田玉华拨开青草,跳过几个水洼子,就来到了田间的路上。 田玉华想到,她从家里出来后,公爹和婆婆该互相埋怨了,该坐卧不安了。让他们 两个狗咬狗吧,她期望出现的就是那样的效果。他们两个互相咬过之后,公爹也许 会迅速下楼跟踪她,看看她到底会到哪里去。须知公爹苗心刚才四十七八岁,精力 还相当充沛,上楼下楼常常是跨越式的,快捷得很。想到后一层,田玉华走走停停, 故意走得很慢,并不时欣赏田野风光似的回头看一眼,想证实一下公爹是不是真的 在盯她的梢。在她的想象里,公爹当是鬼头鬼脑,不断变换着,借助墙角、草丛或 庄稼稞子当掩体,躲在暗处侦察她的动向。为了让跟踪她的人来不及躲避,有时她 是突然回头,速度非常之快。还好,她没有看到公爹的影子。 这里是浅山地带,土地高一块,低一块,不在一个层面上。那高处的一块,种 的偏偏是高粱、玉米等高秆庄稼;低处的一块呢,种的却是红薯、花生等秧子趴在 地上的作物。这样地块之间像是又拉大了距离,显得高的更高,低的更低。顺着一 个长着细草开着碎花儿的斜坡小路往沟底走,人们以为沟底没有庄稼了呢,眼前一 亮,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葵花。葵花一大盘,又一大盘,每盘葵花上都开着纯金一 样的花瓣儿。世上的花朵千种万种,哪一种花朵能比得上葵花的花朵更大呢?葵花 已接近成熟,花盘中央的小花开始脱落,露出里面麻灰色的排列密实的葵花籽儿。 田玉华没有往沟底走,只往下走了一点儿,就背靠坡坎站下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 还是担心公爹会来找她,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一个有利的位置。站在这里,她平视的 视线正好和不远处的一个高坡齐平,从矿上出来的人不走上高坡就看不见她,而坡 那边的人只要露出一点儿头顶,立即就会被她发现,她或蹲下身子,或向沟底疾走, 都来得及。她对着坡顶看了一会儿,先是看到飞过一只鸟,又看到跑过一条狗,接 着慢慢升高的是一个牵骡子的人,都不是她的公爹。有时她半夜醒来睡不着,偶尔 会听到睡在外屋小床上的公爹和婆婆发出一些动静。动静不大,一般都是婆婆发出 来的。婆婆骂公爹不要脸,说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不难想见,睡在另一 头的公爹在老家跟婆婆睡一头睡惯了,夜里来了牛劲儿,又要和婆婆睡一头。婆婆 比公爹大两岁,兴趣渐退,不想让公爹往她那头钻。不知公爹采取了什么手段,硬 着头皮,非要钻。婆婆大约拒绝不掉,就骂公爹不要脸。不管婆婆怎样骂,公爹都 不还嘴,一声都不吭。公爹定是怕她听见,又要干事,又要保全自己的脸面。这会 儿她出来了,小本也睡着了,没人碍他们的事,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地“不要 脸”。田玉华往地上吐了一点儿吐沫,才把公爹放到了脑后。 前面一块地,种的是山药蛋;后面一块地,种的是豆子。田玉华往回往上走了 几步,在豆子地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既然出来了,她打算在地里多待一会儿。她也 是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女,从来不觉得地脏,愿意直接坐在地上。她下身穿的是一条 黑色的牛仔裤,就算后面沾了土粒草籽儿,等她站起来用手一抹拉就干净了。听见 蛐蛐儿叫了一两声,叫得有些发颤,像是呻吟。她扭头瞅瞅,没瞅见蛐蛐儿在哪里。 随着秋气渐凉,豆叶已经由绿变黄,瓦楞着的豆叶落了一地。那只怕冷的不知名的 蛐蛐儿,定是藏在了某片豆叶下面。她捡了一片豆叶在手中,见明黄的叶片变薄了, 不像夏天那么厚,也不像夏天时叶面上都是毛毛。她捏了叶梗,把叶片遮在眼上对 着太阳照,透过叶片,她真把太阳看到了,太阳像一枚放大了的鹅蛋黄儿。这就是 秋天的太阳,它不再火辣辣,不再锋芒毕露。它变得敦厚起来,和善起来,在秋凉 时带给人们的是静静的暖意。对面地里的山药蛋,夏天时当是一片油绿,绿得有些 发暗,跟长叶的“煤炭”差不多。而就在“煤炭”上面,却开着明丽的花朵。那些 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蓝的。有一次苗壮壮指着羽白的花朵对她说,那些花朵很像 他们下井的人头上戴的矿灯。她不相信,说矿灯的灯光不是红的嘛。丈夫笑她说了 外行话,告诉她,明亮的灯光都是白色的,灯光一发红,就表明灯盒里的电用乏了。 夏天过去了,眼下是秋天,山药蛋棵子里的“电”大概也用乏了,花朵不复存在, 茎叶也开始发黄,枯萎。但山药蛋根部的土鼓起来了,不用说,那里聚集着一窝窝 白白胖胖的山药蛋。这块地去年种的就是山药蛋,今年种的还是山药蛋。去年就是 这个时候,丈夫要带她到地里玩玩。她当时肚子很大,按预产期计算,再过几天就 要生产,身子沉得很,懒得动弹。丈夫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让她走动走动,说活动 活动,生孩子顺利些。他们一走一走,就走到这块地里来了。那天有一个胖妇女正 用铁锨在地里刨山药蛋。妇女把准备盛山药蛋的编织袋放在一边,也不把山药蛋棵 子拔下来,就挨棵刨去。土地像是很松软,妇女把铁锨蹬下去,一撅,把棵子一提 溜,一窝纠结在一起的成疙瘩的山药蛋就出来了。在有些湿润的褐色的土地上,像 是初生的山药蛋白花花地摆成一片,甚是好看,喜人。丈夫跟妇女打招呼,走进地 里,要过铁锨,帮人家刨了好几棵山药蛋。她没好意思到地里去,只站在地边看。 丈夫帮人家刨了山药蛋,又拿出装在口袋里的傻瓜照相机,要给她照相。她觉得自 己的肚子太大了,太难看了,不愿照。她看到刨山药蛋的妇女正望着她笑,她更不 愿意照。恐怕把妇女刨出的山药蛋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肚子大。可丈夫认为, 作为一个女人,将要分娩时显得最有成果,最好看,应该照些照片,留作纪念。她 说理说不过丈夫,只好让丈夫给她照。以山药蛋地为背景照相后的第三天,她就生 下了儿子小本。丈夫高兴坏了,说儿子有了,过个两三年,他们再要一个女儿,来 他个儿女双全。然而儿子出生还不满两个月,丈夫苗壮壮就在井下出了事。丈夫不 是采煤工,也不是掘进工,是机电队的一名电工。井下的电工不是危险工种,每天 背着电工包,查查电缆、电线,维修一下电器设备,伤亡事故一般来说轮不到他头 上。可那天井下发生的是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最不长眼,有一个,算一个。在整个 采区,不管你是有几十年井下避险经验的老矿工,还是刚下井没几天的新手;不管 是正在工作面干活儿的,还是在巷道里走路的,都未能幸免于难。那几天,市里的 人来了,省里的人来了,北京的人来了,还来了各路记者,矿上一片慌乱。不光矿 上的人急得乱窜,周围农村的人也来了。警察布置了警戒线,农村人进不了矿上的 大门,就站在外面的庄稼地里,抻着脖子往矿里看。后来田玉华听说,庄稼地里站 得人山人海,把未及收走的庄稼秆子都踩倒了,把庄稼地踩得像是打场用的场面子。 地踩成那样,会不会影响来年种庄稼呢?现在看来,地里种豆子长豆子,种山药蛋 长山药蛋,地底下出那么大的事,庄稼像无事人一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田玉华 相信,她认识这些庄稼,这些庄稼也认识她。不管是玉米、高粱,还是豆子、山药 蛋,它们去年走了,今年又来了。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他爸,却一走就走远了, 再也不回头。 两个年轻矿工从沟底的葵花地里走上来,一人拿着一盘葵花头,边走边嗑葵花 子儿。新葵花子儿容易掉色儿,把他们的嘴唇都染灰了。这样他们嘴唇上涂的就不 是口红,而是口灰。走到田玉华面前,他们互相看看,站下了。田玉华觉出人家要 跟她说话,低下了眉,并稍稍有些不安。—个矿工问她,在这里是不是等人。等人? 她等谁呢?她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否认她在等人。另—个矿工说:我见过你, 你是咱矿上的家属。你吃不吃葵花子儿?说着,把整盘的葵花头掰下一半,往田玉 华手里递。新葵花头很皮艮,相当难掰,那个矿工蹲下身子,用腿把葵花头挤住半 边,才把—半葵花头撕了下来。葵花头里面的瓤子雪白雪白。田玉华手往一边躲, 身子也扭向一边,说不要不要,不吃不吃。矿工说:这有什么,见面分—半嘛!新 葵花子儿有一股清香味儿,挺好吃的。他把葵花头放在田玉华身边的草地上了。两 个矿工走后,田玉华只把葵花头看了看,仍没有拿起来。要是丈夫还活着,有丈夫 跟她在一块儿,别人给她葵花子儿,她吃也就吃了。丈夫不在了,她跟人家又不认 识,平白无故吃人家的东西算什么!一只长腿细腰的大黄蚂蚁爬到葵花头上去了, 跑马占地似的在葵花头上跑来跑去,像是要把半个葵花头都占为己有。蚂蚁倒不客 气。她自己不吃葵花子儿,也不想让蚂蚁吃,挥着手梢儿对蚂蚁说:去,去!蚂蚁 还没赶走,她自己却起身向沟底走去。因为她又看见了去年那个刨山药蛋的胖妇女, 看样子,妇女扛的还是那张铁锨,拎的还是那只编织袋。她怕妇女认出她来,倘是 认出她来,人家会问到她的孩子,说不定会问到她的丈夫。问到孩子还好说,问到 丈夫怎么跟人家说呢?下到沟底,田玉华没有从原路返回,她沿着沟底,向北走了 一段,绕了一个弯子,从别的路回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