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期间,新州二中发生了一件事。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每过些日子,就会发生一次的。 这种事也不仅仅在新州二中发生,各个学校都出现过类似的事件。 这种事也不只是某一个人遇到,现在当教师的都有可能遇到。 ——康小双被学生打了。 打她的是尖子生汪文强。 这天上晚自习课,康小双进去辅导,汪文强没有复习康小双教的英语,这让康 小双很不高兴。学生的每一个时间段,都是划分得明明白白的,几点到几点,该哪 个老师进教室辅导自己的科目,规定得相当严格,既然这一节课是我的自留地,我 当然不允许在我的地里生长别人的庄稼。可康小双这天晚上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事, 她都进教室五分钟了,汪文强还在做数学诊断试卷!是的,汪文强的英语非常好, 从高一开始,他就自费订阅英语报纸,篇幅很长、语法复杂的文章,他能够做到边 看边译。但这又怎么样呢?作为英语课教师,康小双对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当然 她还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务是让自己班上的成绩整体性提高。康小双并没忘记这 一点,但她首先需要证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好高三英语。 她走到汪文强身边,说文强,你该把数学试卷收起来了。 对学生的称呼,康小双分成了两个档次,对特别优秀的尖子生,她都亲切地只 叫名不带姓。 汪文强没理她,或许是没有听见。他认真思考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 的,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肿泡泡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笔尖则不停地在纸上 戳,好像那些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的眼睛里,他用笔尖不停地挖 掘,就能挖出来似的。 康小双把那句话重复了两遍,汪文强的笔尖还是在纸上戳。 她说第三遍的时候,汪文强抬起头,异常恼怒地盯了康小双一眼。 这证明,他是听到康小双说话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开的题把他迷住了,实在 丢不下手。 康小双并没在意汪文强恼怒的眼神,她手里拿着教棍,见汪文强低下头后依然 在晃动笔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声音脆亮,把整个教室都惊动了。康小 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棍下去,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汪文强将笔一扔,嘟囔了一声:黄脸婆! 康小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但她装着没听见,忍了。 她不能不忍。在许多学校,尖子生的权利都比教师大,即便尖子生有明显不尊 重教师的行为,教师也只能忍着,否则他们就威胁要跑到其他学校去。前年,新州 二中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语文教师桂成武有天上课时让学生朗读课文,某个 尖子生却偏偏不读,而是大摇大摆地拿出一张商场发的广告宣传单看,桂成武多次 提醒他收起来,他却示威一样越举越高,桂成武忍无可忍,一把将广告单抓过去, 撕成了碎片。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长室,对侯校长说:我不要桂成 武教语文! 桂成武的语文教得很不错的,侯校长也很看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后,侯校长亲自去劝慰那个学生,但学生不依不饶,非换教师不可。侯校长心里也 窝气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长,倒要听你一个学生的指挥了!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 个尖子生的成绩十分突出,他将为学校带来巨大的效益,侯校长不能意气用事,他 是校长,要为学校几百口人的生计考虑。于是,他又去动员桂成武给那学生道歉。 老实说,如果那学生不去威胁侯校长,或者他去威胁了侯校长,侯校长却能够帮老 师说上一两句话,桂成武会主动去给那学生道歉的,一个尖子生对学校的利害关系, 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他觉得教师的尊严变得比狗屎都不如了,便梗着脖子, 坚决不道歉,他还对侯校长说,你干脆把我开除算了!侯校长怒火中烧。这其中一 多半的怒火,是烧向那个学生的,但最终的结果,却完全由桂成武来承担了。他当 然没有开除桂成武,但依照那学生的要求,把桂成武换掉了;不仅如此,还把桂成 武由高中教师贬成了初中教师。侯校长为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狠,真是让人匪夷所 思。 类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后都发生过,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师。 康小双以前就亲耳听到过某些尖子生冲着她的背叫她黄脸婆,她不仅忍了,还 转过身去关心骂她的学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诸如此类。事实上,康小双 对学生真是很关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开了线,袜子破了洞,不可能立 马扔掉换新的,康小双那么忙,可她不知多少次为学生补过这些东西。然而,被骂 了再去关心,很多尖子生就觉得是在讨好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倒是那些成绩差一些的,心里才会涌起那么一丝酸楚。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是因 为尖子生每时每刻都是被学校与父母小心翼翼地捧着宠着惯着。别的不说,连学生 食堂都专门为尖子生开了小灶,选最好的掌勺师傅,与大食堂同等价格的菜,不仅 分量多油水足,买饭菜时也免去了拥挤。 今天康小双又是这样,她愣了片刻,就对汪文强笑脸相迎,可汪文强又补了一 句:黄脸婆! 这次骂得字字清晰,整个教室都听见了,整个教室都飞舞着黑色的蚊虫,遮没 了康小双的眼睛。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将五根手指叉开来,顶在旁边一个同学的 桌面上。学生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望着挨骂的人。康小双声音哆嗦地说,文 强,我都可以做你妈妈了…… 汪文强低着头,数学试卷并没收进书厢,而且又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戳。 康小双伸出手,将汪文强摊开的数学试卷折叠起来。 就在这时候,汪文强一掌拍在康小双的手背上。手背和桌面同时发出响声,又 清脆又沉闷。 康小双把红艳艳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没说,就回办公室去了。她坐在办公室里, 不停地给自己说安慰话,她说只不过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啥呢?一个月前,岳兴 明还被学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头呢。岳兴明是个小个子,那一拳头擂在他的胸膛 上,差点把他打飞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过去了,我这又有啥了不起呢? 可是,康小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却流下了眼泪。那两行泪水,几次顶上 来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终夺眶而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汹涌,有一种咆哮的阵势。 她在身上搜索纸巾,没带,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泪水一 泡,就像燃烧起来了。她这么偷偷地擦了几把泪,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伤感,把头 伏在桌面上,终于哭出了声。 那时候,包括徐瑞星、岳兴明、何维和年级组长杨全在内的好几个教师,都在 办公室备课。听到康小双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就猜出了个大概。杨组 长站起来,到七班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只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一个好好先 生,他能当上高三年级组长,恰恰因为他是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也从不轻易发 表意见。徐瑞星过去问怎么回事,他才轻声说,汪文强把康老师打了。大家的心里 都堵着。徐瑞星去关了前后门,走到康小双面前,说康老师,要不要去医院?别的 教师都来到康小双身边,把她围起来,问长问短。康小双继续捂着脸哭,只把头摇 了几下。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康小双的头上已有了那么多白发,在耳门的背后,白 发成堆,特别地扎目,也扎心。说真的,大家平时都不喜欢康小双,由于她上课太 爱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师,几乎都被她占过时间,几乎都跟她吵过架,但这时 候,他们都觉得康小双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给她递纸巾,还给她接水来洗脸。 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去了脸上的泪痕,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岳兴明说,从古至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 这么没体面! 岳兴明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何维。自从花远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 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报答师恩,连基本的尊重也不会,说跑 就跑,说打就打,这样的尖子生究竟有什么用? 有好些天徐瑞星没敢心平气和地跟何维搭过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话 题,有了共同的感受,徐瑞星终于敢面对何维的眼睛,他接过何维的话说,不是么, 人家日本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场合,见到老师就鞠躬,哪像我们的学生。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张泽君。黄川告诉他张泽君有贫血病之后,尽管她 母亲在学校图书室上班,张泽君吃饭睡觉都在家里(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里), 有母亲照顾,但徐瑞星还是把张泽君的药拿来保管上了,每天督促张泽君吃下去, 还自己掏钱买纸杯,每天把开水倒上才去请她,但张泽君从来没说过一声感谢,没 喝完的水也从不知道拿去倒掉。 何维说我昨天才看一篇文章,人家美国的市长开车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经 教过自己的老师走过来,立即把车停下,等老师走过了再走。 岳兴明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那些干啥哟,我们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骂就谢天谢 地了。 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出息,谁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 而,是什么迫使学校和家长都只盯着学生的考分呢?老师们碰了一下这个话题,觉 得太坚硬,就绕过去了。他们只是七嘴八舌地评价各班的尖子生,评来评去,都觉 得徐瑞星班上的谢家浩是最优秀的。虽然他的成绩算不上最冒尖,但等着瞧吧,他 将来一定会把许许多多人抛在脑后。老师们平时那么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数, 以及他们在学校和市里的排名,可是今天,他们都真心诚意地祝贺徐瑞星,说瑞星 哪,你能教到谢家浩这样的学生,福气呀!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康小双例外地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很快就回办公室来了。办公室角落里安着一 个洗手槽,她去开水洗手的时候,又在流泪,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 至鼻尖上都是粉笔灰,泪水流过之后,脸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沟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徐瑞星处于极度的焦灼和苦恼之中。康小双和岳兴明那样 的遭遇,并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但他深知,这并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 有方,能够像谢家浩那样人品不错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 觉得自己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就跟张泽君等人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之所 以没挨过打,也没当面挨过骂,只不过因为他个头大,学生不敢而已——当教师都 当到这个份上了!他非常同意何维的意见,觉得将来的国家,靠这样一批缺乏感恩 之心的人去建设,很难说能靠得住。造成这种局面,怪学生吗?怪老师吗?徐瑞星 深感迷惑,脑子想痛了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连自己的老 师都不懂得尊重的学生,再怎么说也优秀不到哪里去。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现在倒不敢奢望那个,但至少不该随随便便就挨打挨骂吧!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 议,希望将它们释放出来。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 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 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 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汪文强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 么呢? 他甚至有些感谢汪文强,正是汪文强打了康小双,才给了他将其卖掉的理由。 事实上,康小双被打的那天夜里,徐瑞星就想采取行动,可不巧的是,他回家 后,有意无意间取出书柜顶层的那本很厚的破书,看到了夹在里面的新崭崭的一大 沓钱。这沓钱像炭火似的,把徐瑞星烙了一下,让他身上的某一处疼痛起来。直到 几天之后,那粒炭火才熄灭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对自己说:我这样做,真不是为了 钱。 他终于把手机背后的那片纸拿出来了。 半个小时之内,他打出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关于汪文强的,第二个电话是关于江玲的。他承认,将一个名字 藏在自己身上,是沉重的负担,他实在不想背负这个负担了。他想反正也不可能再 去弄别的尖子生的信息——想弄也弄不到,花远辉被“掐”掉后,班主任们不需领 导招呼,就知道怎样保管学生的花名册了,他们白天将其锁进办公室抽屉,晚上带 回家去——还有一个江玲,就干脆把她一并给了吧。这样,他也就可以彻彻底底地 轻松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