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徐瑞星回到办公室,他把四楼的那间小会议室,搬进了他的脑子里,侯校长问 他的那些话,侯校长的沉默,都一五一十地演绎着,而且他还想到那几个人说不定 现在还坐在会议室里,还在对他当时的回答和表情反复推敲,从中找出破绽…… 风声越来越紧,这是明显能感觉出来的。教师们在办公室已经没有任何交流, 连正常的教学上的探讨也没有。康小双比以前显得越发慌张,经常带着黑眼圈,看 来这几天她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站起来就脚不点地地迈着小跑,可一旦上完课, 坐在椅子上,就把头伏在办公桌上打瞌睡。按照学校的规章,上班时间是不许打瞌 睡的,否则将被扣除当月奖金。作为康小双来说,最重要的威胁不是扣奖金,而是 给领导留下了坏印象。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打瞌睡,可见她实在是熬不住了。 这天康小双打瞌睡的时候,侯校长上来了。杨组长起身准备去摇醒康小双,侯 校长却说,让她睡一会儿吧。又问,今天的课她上过了吗?杨组长说上过了。侯校 长点了点头,就在他的专座上坐下来。这么短短的几天,侯校长好像变瘦了,也老 了,以前谁看见他脖子上有那么多分离出来的皮?那张松弛的皮随侯校长头部的移 动而拉长或者缩短。大家都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侯校长干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打 算下楼。 可就在这时候,康小双突然大呼小叫——我的“尖儿”被掐了!我的“尖儿” 被掐了! 她猛然地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珠惊恐万状。当她看到有这么多教师,还看到了 侯校长,才知道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做梦。她抹了一下嘴角,说侯校长,我…… 侯校长将手掌一抡,表明他知道了,不必解释了。然后他背着手,垂着头,在 办公室里转圈子。这样的噩梦,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领导都做过……可恶……哼, 网已经撒下去了,很快就会收起来,某些人就要原形毕露了,只能在网里徒劳地蹦 跶了…… 侯校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刺进徐瑞星的耳朵里。那张网是怎么撒的,他无 法把握,可他却分明看见了自己在网里蹦跶的形象。那是多么不堪入目的形象!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他实在需要跟人诉说。找吴二娃诉说吗?他总是那一套! 那一套是他吴二娃的真理,而不是徐瑞星的真理。吴二娃能够把一些东西轻轻松松 地跨越过去,徐瑞星不行。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自己的老婆。 但最后,徐瑞星还是没给老婆说。说给老婆听了,只能把烦恼放大。 事情是他一个人做的,应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侯校长又找他谈过一次话,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叮嘱他作为火箭班的 班主任,要分外小心,处处留心,绝不能让奸狡之人有可乘之机,但徐瑞星注意到 一个情况,那就是这之后其他老师又活跃起来了,除康小双还没从忧伤中解脱出来, 别的老师都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这就证明,他们都没有事了, 所有的目标,都聚焦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在想,究竟是哪一点出了纰漏?知道的 人只有那么几个,黄川肯定不会走漏消息,吴二娃那里,应该也不会,吴二娃本人 表面上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其实大问题上他是靠得住的,至于他老婆陆霞,不是 说小话的人,她内心的傲慢就决定了她不屑于去说小话。其实,现在追究这些有什 么用处,他的当务之急,是立即想出办法来,拯救自己,也拯救他的家。他知道, 一旦事情败露,二中不会要他,新州市别的学校也不会要他,远离故土,去外地找 学校吗?他觉得那是不可想象的,从县城来市里,就已经是他人生中的壮举了,而 今他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更不想动了。不教书,干些别的吧,这时候他才发现, 自己除了教书,别的什么也不会! 电话又是在深夜打出去的。 他拨号的时候,再次想起桂主任说过的话,桂主任说,他表面跟外校的“那个 人”称兄道弟,内心却在作呕,电话那头的黄川就是这样的吧?徐瑞星感到羞辱, 愤怒,而所有的羞辱和愤怒最终都化为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他第一次承认了吴二娃 的话,把三个尖子生送出去,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他并非没考虑钱的因素; 而且他还承认,一旦把那些好听的理由抛开,就发现钱是他考虑的最重要的因素。 这让他很看不起自己。 然而,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了,只能铤而走险走这最后一步棋。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变得那么小,简直像一个大病中的人。他说黄主任,我 再给你提供一个。黄川说好哇,徐老师。他说那孩子叫谢家浩。电话哑了一下。这 短暂的时刻里,他明显看到了黄川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腰杆。黄川说好哇好哇,他 家电话?谢家浩家没有装电话,父母也没有手机,徐瑞星便把谢家浩的母亲,也就 是在二中对面菜市场里做泡菜和生豆芽的那个妇人给黄川描述了。黄川无法掩饰自 己的激动,说徐老师,明天晚上,还是那家茶楼,这是条大鱼,我给你六千!就这 么定了,六千,一分不少! 徐瑞星古怪地笑了一声。 黄川听出他笑得很异样,说徐老师……六千还不满意?我们来日方长嘛。 徐瑞星说,我告诉你黄主任,这个学生,我一分钱也不要。 黄川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了老半天,说那怎么行呢,徐老师你帮了我的大 忙,我哪能不付辛苦费给你呢?如果你实在嫌少,我们可以再商…… 徐瑞星啪的一声把听筒砸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钉耙掏空了。 明天下午,最多后天早上,谢家浩的位子就会空出来。谢家浩是他班上的尖子 生,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以这种方式来消除领导对他的怀疑,能否成功他没有 精力去考虑。他心里只剩下痛,撕心裂肺的。他深刻地理解了康小双在丢掉汪文强 后那种恐慌和伤感。做教师的,尖子生在高考前夕跑掉,不仅使自己的业绩遭受损 失,还有父母对子女才有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以及心灵深处的挫败感……点点 滴滴,都是心血呀,何况谢家浩是他自己推出去的! 那天上午,他以怜爱到骨肉里的心情看待谢家浩,上课的时候,他连续五次抽 谢家浩回答问题。自从把座位让给张泽君,谢家浩一直坐在后门边,天气热了,教 室不可能关门,别的教师上课的时候,徐瑞星也常去后门外晃动,假装以班主任的 身份检查班上的纪律,内心是想多看谢家浩几眼。中午放学后,徐瑞星焦躁不安, 他害怕带着这种情绪回家,给妻儿造成新的伤害——他已经伤害过他们了,有一次 他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狠狠地抽了儿子一耳光,丁丁又痛又委屈,大哭不止,一张 酷似母亲的小脸像要浸出了血。儿子的伤心强烈地感染了邹静,她也情不自禁地哭 了。自从吴二娃请客后,她发现有些事情丈夫在给她打哑谜,这最近好些天来,丈 夫都显得不正常,也说不出怎么不正常,反正是不对劲……徐瑞星不想回家,便打 电话说自己有事,不回去吃午饭了。他没回家吃饭,也没去外面吃饭,独自坐在办 公室里,不停地喝茶,抽烟。 直到看见谢家浩又回到教室,他才舒了一口气。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明天他就会走的!那天夜里,徐瑞星又是通宵未眠。他傍 着妻子躺下去,却感觉妻子离他十分遥远。因为他内心的苦恼,妻子无法分担…… 早饭过后,他直想跑步去教学楼,可又生怕这异常举动招来新的怀疑,便迈着不自 然的正步进了大厅,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倒计时牌,才上楼。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后门 边的血窟窿,那是从他身上挖走的一块肉! 然而谢家浩却没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等着老师进去。 三天过去,谢家浩都没走! 这是怎么回事,未必他不接受那笔钱,黄川就没去找谢家浩的父母?他很想从 谢家浩的脸上读出一点什么,却什么也读不出来。这个黑沉沉的大个子男孩,总是 那么羞涩、安静,当老师注目看他的时候,他就把头低下去,认真做自己的事。 徐瑞星左思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天放了下午学,他没急于回家,而是去了 菜市场。 谢家浩的母亲在菜市场最里边的角落里,由于买菜的时间少,他很久没看到过 那个因过度劳累而显得憔悴的女人。他刚露面,谢家浩的母亲立即装了一袋三天也 吃不完的豆芽,分文不收,硬往他怀里送。凡是见了教儿子的老师,她都这样。这 也是徐瑞星不愿见到她的原因,即便来菜市场,即便想买泡菜或豆芽,都尽量不让 她看见,更不去她的摊面。徐瑞星接过袋子,说我是来买的,不是来要的,你必须 收钱。女人说收啥钱呢,直把徐瑞星往外推。徐瑞星说那不行,你不称秤,我就给 你十块吧。他摸出一张十元钞,扔在了案桌上。女人急了,捡过那张钞票,往徐瑞 星包里塞。徐瑞星说你不要钱,我也不要菜了。他把袋子放下了。女人没办法,才 很不好意思地把豆芽称了,收了四块三角钱。 徐瑞星见在这里照样看不出什么来,提着菜走了。 刚迈出两步,女人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徐老师。 徐瑞星像被钉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有个事情,我想给徐老师说说——徐瑞星朝她靠近了些——前两天,五中想把 我家浩儿挖过去……开很高的价……我跟他爸把浩儿找回来商量,可是,他一万个 不答应。他说他进初中就在二中读,二中对他有恩,他特别说到你,说徐老师好… …说一个人,不能为了钱就忘本……我跟他爸虽然可惜那笔钱,但也觉得浩儿做得 对,就依了他…… 徐瑞星站了好一阵,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朝她鞠了一躬,说:我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