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转眼钟庆东当兵已经是第三年了。这期间由于工作繁忙和纪律原因,他没有再 回去。他和柯清的通信继续保持着,只不过变成了一个月一封,甚至更久。也许这 就是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的缘故。柯清有一次来信问起他,将来在部队有什么打 算。有什么打算呢?钟庆东想,还有半年时间就退伍了,他不可能被提干,当然, 他也不可能考上什么军校,至于转成志愿兵和超期服役,那更是他不感兴趣的。他 只剩下了一种选择,那就是退伍时间一到,乖乖回家,另寻打算。他把这个想法用 一种轻松的口气——像是和多年的老朋友聊天一样——跟柯清说了,柯清很快给他 回了信,说那样也好啊,那样他们就会天天待在一起了,而不必像这样老是劳驾邮 递员。看看吧,钟庆东想,她说话也挺懂幽默的,她说怕劳驾邮递员。事实是,让 钟庆东记忆深刻的,她过后真的很长时间没有来信。钟庆东挺纳闷,将近两年的通 信史,他现在已经无法记清同柯清通信的每个回合了,具体点说,他搞不清柯清最 后一次给他写的那封信,算是她的来信,还是她的回信。那么,他还是再写一封信 问候她吧。信寄走后,仍旧很长时间没有对方的动静。钟庆东暗自好笑,他想了一 想,以柯清的处境和他们俩的关系,她是不足以向他要挟什么的,她是被动的,她 不仅为他付出了贞操,也付出了去医院做手术的代价。如果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游 戏结束,打扫战场,那也应该是他才对。但是接下来钟庆东又如梦方醒,她该不是 生病了吧?要知道,她在工厂里有自己一个单独的信箱,所有信件都是由邮递员亲 自投送,当初怕的就是有人会私拆她的信件。这样说来,万一她生病了,工厂才不 会把她的信转到她手里呢。钟庆东这么一想,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看看她到底 怎么回事。他打算下午先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的工厂,虽说挺麻烦——部队是总机, 工厂也是总机,需要转来转去,但是也只能先这样了。 下午,钟庆东好歹抽出时间要去打电话的时候,接到了柯清的来信。他打开一 看,柯清只写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钟庆东向领导请了三次假未获通过。他想立刻回去。但是部队这个时候被形势 所逼,已经是身不由己了。部队所在的地区及周边市县,突发了五十年罕见的特大 洪水,全体官兵需要立即投入抗洪抢险当中,任何人任何事由,一律不得准假。事 实上,即使准假了,钟庆东也走不了了,沿线的公路和铁路很快被冲垮了。这样, 钟庆东只有把对柯清来信的一腔愤懑,全部倾泻到“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抗洪当中 了。 钟庆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乡,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他回到家里换了一身便 装,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骑上一辆自行车去找柯清了。他估摸现在是下午五点十几 分,柯清应该下班在家了。他顺着县城的一条街道往东骑,正巧,在一个十字路口 竟遇见了同样也骑着自行车的柯清。钟庆东喊了一声,柯清往这边看了一下,钟庆 东怕她没听见,急忙喊了第二声,柯清却又把脸庞转向别处,骑车自顾走。钟庆东 只好紧蹬几步车子,横在了她的面前。柯清看了他一眼,站下了。 “你怎么不理我了?”钟庆东问。直到这时,他还侥幸地认为柯清也许在和他 开什么玩笑。 柯清没有说话。 “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觉着我们俩不适合。”柯清说完,把目光低下了。她的眼睑那儿收敛成一 片暗影,看上去,既遭人怜爱,又产生一种让人近不得的威仪。 钟庆东听了柯清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又愤怒又可笑。如果早 在一年多前,他不认识柯清,那她是连说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他曾经想过,柯清 普通得就跟大街上迎面碰到的任何一个异性没什么两样。可不是,他现在就跟她在 大街上遇到了,但是,这个时候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她认识一年多了,他 们之间通了几十封信了,并且,她允许他占有过她。是的,一年多,钟庆东想,便 是一条日夕相伴的狗吧,失去了都会令人难过,何况一个他早已认为就是的“好姑 娘”呢? “为什么不早说?”钟庆东问。 “早怎么说?”柯清为难了好一会儿,“唉——你别问了,早我还不了解你呢。” “噢。” “我也不欠你什么呀?是吧?” 当然不欠,钟庆东想。但是,又觉得欠了什么。是什么呢?钟庆东站在那儿理 不清。他觉得思维就跟暮色渐临下往来嚣张拥挤着跑动无数车辆的街道一样混乱。 柯清趁他愣神的工夫,骑上自行车走了。钟庆东想,反正跟部队请的是五天假,眼 下再跟柯清讲下去就会变成吵架,引人围观,不如先让她走吧,明天得空再找她慢 慢说。 钟庆东掉转自行车,随后,又掉了回来。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想,不对。 他望着柯清远去的背影:他去过她家一趟,可是她现在奔向的地方并不是家里的方 向。钟庆东顿时觉得很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她下了班不回家究竟去干什么。于 是,借着路灯,他像一个跟踪目标的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柯清后面。他们拐了 两条街道,然后踅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这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暮色笼罩着四周 拥挤的平房民居,像是天国里的地理。钟庆东既要注意不要丢失目标,又要小心不 让自己发出声响,这使得他至少有两次路过人家门口时差一点被院子里泼出的洗菜 脏水袭中。终于,视线前面的柯清停住了,她跳下自行车,推开一户沿街带窗户的 平房大门,走了进去。钟庆东等到她回身把大门关好,就悄悄推着自行车迎了过去。 他在距离柯清进去的房子的十多米外停下了,他打量着那座房子,心想,没听说柯 清在这县城有什么亲戚啊,唯一有一个不常来往的远房舅舅,据说是住在与此方向 相反的城西。那么——就在这时,钟庆东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柯清进屋后把灯给 打开了,灯光映亮了窗户,照见了窗棂间贴着的一对又大又红的“喜”字。钟庆东 在那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她结婚了!”这个念头一闪,他浑 身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在吩咐柯清洗菜,那无疑就是 柯清的婆婆了。两个女人的对话中间隐约插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但是 语调中透着他们三人彼此熟悉的亲切和自如。钟庆东不想再听下去了,联想起柯清 好长时间不给他回信和刚才见面说的那些话,钟庆东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 向后退,那徐徐吹来的夜风在他耳边仿佛喁喁嘲笑他。他踏上自行车,跨了一下没 有跨上去,定了定心,第二次跨上去了,迎着满眼的夜色,歪歪扭扭骑走了。 钟庆东半年后服役期满,正式退伍了。事情似乎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 他会像前几茬战友退伍那样,在工作上得不到什么有效安置,但是这时已经是1990 年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关于军人在地方上安置工作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被重新 重视起来,加上钟庆东在部队三年表现不错,临了因为在团政治部宣传科里做事, 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歹弄了一个三等功嘉奖证明,所以回到家乡竟然一切顺利,被 民政部门安置到县电影公司做事。 到县电影公司做什么?自然是继续做他在部队三年熟悉的技术,放电影。不过, 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县级电影公司已经显出它的颓势,一年里下农村也放不了几 部片子。这样,钟庆东其实是被单位闲养起来了,每月白拿好几百块钱的工资,没 什么正经事可做。 不久,钟庆东在县城利用业余时间开了一家美术社,名叫“钟庆东美术社”, 就是专门给企事业单位做牌匾、商业广告、条幅锦旗之类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上班 时间太宽松了,又是单身汉一个,下班之后闲得难受,浪费时间真正抵得上犯罪。 再说,从长远来看,他终究是要结婚的,虽说单位还不错,若要指望分一套房子, 那可真是这辈子都别想。这样,钟庆东自然需要尽快积攒一点钱,何况,他又那么 钟爱美术,开的这家美术社,好歹也和美术沾边。 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钟庆东的美术社便在县城里发展壮大起来。他的生意好 得很,手下已经招了四个人,可是忙的时候还是需要他把上班的时间搭进去。这是 无所谓的事,单位的每个人都很闲,谁会自己没事找事去管钟庆东什么事,再说, 他和单位领导的关系也不错,那无非是每月有那么几次坐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钟庆东渐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仿佛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县城。不过有时候, 他的心里会一点点反酸。他忘不掉柯清,虽然那不再缘于爱而是缘于恨。关于柯清 当初背弃他与别人结婚的一些传闻和信息,随着钟庆东积蓄的增多而一点点垒垛成 真实。那不外乎是柯清认为他当初在工作上没有什么大的发展,“时间一到,乖乖 回家,另寻打算”,这也正是钟庆东在部队时给她写信讲到的。并且,柯清知道他 家庭底子很薄,没有多少钱。一个“好姑娘”(钟庆东再次想到了这个字眼儿), 哪里会嫁给他这样既无工作又无钱的男人呢?钟庆东这么想着,他再坚持一阵子很 可能就会真的原谅柯清了,可是一个更真实也更无情的信息接踵而至,柯清所嫁给 的丈夫,既不英俊,又没有钱,不过就是一家工厂的一个普通锅炉工而已。 一个锅炉工,钟庆东想,一个锅炉工!当初他隐约听说,柯清找的是一个技工。 一个锅炉工算什么技工,他要做的无非就是来回将煤运到锅炉里烧掉——一个搬运 工而已!知道了这件事情,钟庆东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有一天,钟庆东给客户安装广告牌匾时在大街上遇见了柯清。她没看见他。钟 庆东见她骑着自行车,拐向他曾经跟踪她经过的那条回家的路口。因为这一回是白 天,那个路口在钟庆东眼里显得格外真实,或者说,那天傍晚是真实的,而现在又 那么虚渺。钟庆东想,这都是因为他当兵三年在外,临了又回到县城的缘故啊,县 城的地形和细节总是重现给他一些伤心的人与事。他记得柯清是鼓励过他画画的, 他们甚至在一起谈论过莫奈,谈论过把印象派画作《日出》倒过来欣赏同样不错, 她相信过他的将来会很成功的(为什么后来不了呢?)。那么,在钟庆东无论自认 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的今天,何妨给她来一点儿提醒呢?告诉她,他不仅活着,而 且其实活得很好。 第二天,钟庆东就派了一辆吊车,在柯清每天上下班回家必经的路口,安装了 一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面是他为自己做的广告,只有六个大字:“钟庆东美术 社”。 是啊,县里现在有谁不知道钟庆东美术社呢?过了不久,钟庆东听说柯清把旧 房卖了,搬了新家,他就又打探到她新家的位置,在她家门口正对面的操场上,竖 起了一幅更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再次出现了他的名字:“钟庆东美术社”。 你上班会看见,你买菜会看见,你哪怕倒洗脚水也会看见。事情就是这样的, 钟庆东想,在这个世界上,你给我看过一些东西,我也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这样这 个世界看起来才更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