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钟庆东在半年后的一天同罗小云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初是罗小云发现钟庆东的 衣兜里无由地少了一千元钱,她没太在意,后来有一次她又发现突然少了两千元钱, 她就问钟庆东是怎么回事。钟庆东说,昨天刚刚来了一批原材料,付对方货款了。 罗小云当时就操起了电话,打给昨天在美术社值班的工人,问他美术社昨天是否进 了一批原材料。那个工人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在电话里说:“哪里进了呀,现在库 里堆的原材料三个月也用不完呢。” 罗小云不依不饶地质问钟庆东这些钱到底哪里去了。其实钟庆东感觉罗小云虽 然爱钱,但还不至于每天都紧盯他的衣口袋,这两次都是钟庆东先是无意中告诉罗 小云家里的近期进项,有多少钱,几天之后罗小云买化妆品或是什么跟他要,他让 罗小云自己去他衣兜里拿而发现不对的。少了的那两千元钱,是钟庆东不久前得知 柯清下岗后生活缺乏保障,暗地里替她缴纳了社会保险的。 这次见罗小云紧追不舍,钟庆东只好说,那两千元钱,被他前几天打麻将输掉 了。这倒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借口,因为半年来,钟庆东确实学会了打麻将,并且习 惯于用打麻将来摩擦掉他待在画室里手握画笔的时间。他这样搪塞的好处还有一个, 那就是罗小云根本调查不出钟庆东是否真的输了两千元钱,同钟庆东打麻将的那几 个人,又不是小学没毕业而不识数,可是每次打完麻将算算谁赢了多少钱,十次有 十次是拢不准的。 这件事不了了之。钟庆东工作之余,就去美术社照看照看生意;照看生意之余, 就打打麻将;打麻将之余,他也偶尔去看看柯清。甚至有一次,他趁罗小云去外地 出差的时候,还在柯清家住过一宿。钟庆东有时候也静下来想想自己,觉得自己很 不成样子,有点儿不像他自己。那么他像谁呢?他又是谁呢?他搞不清楚。他现在 还没有孩子,但是跟罗小云,除了做爱,他仍没有强烈的同她生一个孩子的热望。 他想这种事情还是水到渠成的好。他有时候也做一些非分之想,比如,回头跟柯清 一起过会怎么样,但他很快又掐灭了这种念头,不只是因为不现实,而更是因为, 他即便同柯清在一起,他也会耿耿于怀柯清的过往而更加感到不幸福。 钟庆东就是每天认真而又乏味地进行他的生活的时候,他不知道,罗小云其实 已在暗中盯视他了。终于有一天,钟庆东去柯清家里时被罗小云悄悄发现了,不久, 罗小云无意中又在自家书橱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钟庆东显然早已 忘记的、柯清当年寄给他的医院流产证明。 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大吵大闹了一番,这次争吵的强度是结婚以来所没有 的。虽然两个人相互强忍着没有在对方身上动手,但是家具和物品充当了遭受物理 打击的牺牲品。罗小云最后以她特有的决绝方式,回到娘家住了十几天。钟庆东尽 管心存愤怒,可是毕竟理亏,何况长时间见不到罗小云,他心里对她更加充满疑忌, 末了,他只好耷拉着头,来到岳母家,对罗小云软磨硬泡,好话说尽,这才把罗小 云哄回家。 钟庆东不知道,他自己从此陷入了多么被动的局面,因为罗小云还是经常会回 家很晚,甚至较他们吵架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带点有恃无恐的样子。钟庆东有时候 自己想想也很冤屈,他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更谈不上做什么坏事,他 相信自己还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但是,问题的关键是,他在情感的某一方面被罗小 云抓住了把柄,而他对罗小云,有的永远只是怀疑而已。 也许,这才是最痛苦的。 临近春节的一天夜里,罗小云很晚才回家。此前她的手机一直关着,钟庆东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焦灼而满怀忧虑和不信任地等待着她,这中间当然也免不 了嫉妒和吃醋。他去她单位找过一次,又给她所有自己所能知道的女朋友家里一一 挂了电话,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钟庆东不知怎么,他凭直觉认为罗小云 一定在某个歌厅里陪什么人玩耍,他自信于自己的聪明。于是他骑上自行车,在县 城内的娱乐场所里一家一家的探询查找,其间还有两次因进错了房间而被人家不客 气地予以训斥,最终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直到将近凌晨一点钟,罗小云终于回来 了。而那时候,钟庆东已经呆坐在客厅里把他的愤怒预演无数次了,怨怼窜满钟庆 东的全身。 “你到哪里去了?” “处理工作啊。”罗小云放下她的手包。 “处理什么工作?”钟庆东问。 “快下班时我们计生局接到举报,有一个准备超生的妇女,离家好长时间了, 在她亲戚的一户单元楼里躲藏,我们去对面的房间里埋伏监视。” “怎么连个手机也不开?” “手机不敢开,怕打草惊蛇。” “那事先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过了,是下班前接到通知的,我以为很快就会处理完回家的。”罗小云 走进卫生间卸她的发夹。 “都有谁啊?” “我和我们单位的领导。” “那也用不着你吧,有你们领导不就行了吗?” “可我是女的啊,监视人家妇女超生,总不能让男同志往前上吧,领导说,必 须带一个女的。”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当然,光我一个女的也不行,总得有 个男的,否则同对方撕扯起来我们力气不行。” “哧。”钟庆东冷笑了一下。 罗小云看了钟庆东一眼,反感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就行。” “我不清楚!”罗小云的忍耐达到了一定的限度,她立刻喊了起来。 “你回来得太晚了,知道吗?!” “啊,”罗小云说,“如果你用这个口气和我说话,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关于 我的事,你管不着。” “可是你最近越回来越晚!” “那又怎么了?我跟你说了,你——管——不——着——!”罗小云眄了他一 眼,傲然地甩了一下她的长发。 钟庆东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罗小云的种种不好,他不知怎么就来了 这么一句:“你他* 的就这样,还不如明火执仗去卖了呢,也能给老子赚点外快!” 罗小云愣了半天,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地嘲讽:“谁像你啊,我没去卖, 也没赔什么。你呢,把自己那货搭进去不说,还倒贴人家现金。” 钟庆东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头涨成了两倍大。他不知道自己的拳头一瞬间怎么上 去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先是一拳打在罗小云的脸颊上,然后又狠狠地扇了 一记耳光,接着又冲她小腹踹了一脚。罗小云痛苦地呻吟着,她佝着身子靠在暖气 片旁边的无助身影并没有阻止钟庆东的疯狂,他冲上去,继续恶狠狠地用拳头捶击 她的身体,用脚踹她,然后双手揪住她的肩胛处,死命地一下下向她背靠的墙上撞 击。“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谁?”他扭曲着脸一下下撞击,“贱货,贱 货!……” 罗小云只能惊恐地看着钟庆东的眼睛,她一点还击的力量都没有。她试图让他 停下来,但是他停不下来,他的每一次击打都仿佛只能激起下一次击打的欲望。罗 小云的身体渐渐瘫软,她的双手努力攀扶住什么,那颤抖而有力的纤手似乎是鸽子 张开受伤的翅膀。蓦地,她的左手在窗台上碰到了一瓶敞开盖子的溶液,她一下子 抓住它,想都没想,顺手泼向钟庆东——罗小云忘记了,瓶子里装的,是日常用来 清洗便池的洗厕液,内含高浓度的硫酸。一瞬间,她觉得世界突然静了下来,一切 都变得莫名其妙,眼前,只有钟庆东用一种非常奇怪而陌生的口气在不断重复: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春天终于来临了。春天总是会复苏一些什么,是的,不仅山冈、河流,不仅土 地、树木,不仅白天、黑夜,春天总还会复苏人的一些记忆。就像眼下,钟庆东戴 着墨镜,他和罗小云站在月色下的街头,行人的脚步声像时间一样匆匆走过,仿佛 它们从不曾停留。钟庆东感觉这有点类似生活中经历的无数个场景一样,让他熟悉 之至,却又有一点陌生。钟庆东想起他还从没有同罗小云在黑夜里拉过手,于是他 就拉了一下她的手,说:“我们分手吧。” 罗小云没有松手,她说:“是啊,就这样。” 钟庆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罗小云认真地说:“我听听。” 钟庆东说:“我感觉有谁从后面蒙上了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他是谁。” 两个人好久好久再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