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约过了十天半月,有一天傍晚,天基本都黑了,铁子妈拴好院门刚要回屋, 有人便当当当敲响院门。那敲声不大,轻轻的,似有似无,但铁子妈还是听见了。 她手里拿着电简,回到院门口问,谁呀? 大姐,是我,开开门。门外的人压低声音说。 大兄弟,这么晚了,你来有啥事啊?铁子妈听出是年轻养蜂人。 大姐,别误会,我是来帮你修井的,快开开门吧。小伙子十分诚恳,甚至有些 固执。 铁子妈就开了门。 小伙子是骑着他的驴来的,还背着个工具包。也许怕再出尴尬事,他把驴拴在 大门外。 铁子妈默默地看着他。 大姐还以为我是个蒙事的骗子吧?我就怕你这么想,也觉得做人要讲信用,所 以才咬咬牙过来了。零件呢?小伙子笑一笑,十分坦率。 俺倒没想过你多么坏,大家都忙,你不来俺也怪不着的。铁子妈心里释然,觉 得自己误会人家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去仓房翻找零件。 小伙子跟铁子妈要了一把铁锹,要挖开压水井。为照亮,铁子妈想把屋里的电 灯泡引到外边来,再换个大灯泡,挂在井边柱子上,可被小伙子制止住了。嘴说太 惹眼,又费电,用不着。 铁子妈这才慢慢明白小伙子为什么选择天黑才来,也大致猜到他前些日子为何 没来。自己毕竟是个年轻寡妇,还有个那样的大伯子罩着,简单事情会变得复杂, 她心中更有些感激这位好心的养蜂人了。 小伙子开始挖土。铁子妈在井柱上挂了个马灯,又拿手电照着。先是围绕井杆 往下挖了两米深处,才摸到井杆的下边末端,又费了不少功夫才卸下那节管子。干 完这些,小伙子成了泥土人,满脸汗水。他还真是个行家,很熟练地擦洗那节管子, 换上新塞子,蜂眼处换上新的钢丝井纱,然后重新下到深坑里,安装上。活儿就这 么齐了,埋上土压夯实了,一试水,水就哗哗地冒出来了。 出水啦!太好啦,出水啦!铁子妈高兴地叫起来,屋里熟睡的儿子小铁被吵醒, 跑出来,见自家的井又冒水了,也乐坏了,欢叫着抱住井头嘴对着饮起那清凉的井 水,还一个劲儿吧嗒嘴说,真甜! 铁子妈的眼睛湿润了。握着小伙子的手,一个劲儿说谢,又是递烟,又是倒茶 的。弄得小伙子都不好意思了,看着这对母子的高兴样子,他也由衷地欣慰了,更 觉得这口井对这俩孤儿寡母何等重要。尽管内心有股隐隐的担忧,尽管身体有些疲 累,但他那双眼睛善良而快意地闪动着。 铁子妈要给他煮碗面吃,要给他付工钱,一一被小伙子拒绝了。他拿起自己出 汗脱下的褂子,说声太晚了,我该走了,便匆匆往外走。小伙子不让铁子妈送出院 外,吭哧半天说了这么一句,大姐,别跟人说井是我帮你修的……另外,这话可能 不该说,大姐,我看你还是嫁人吧。 嫁人?铁子妈苦笑。 大姐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早嫁人早安稳,日子也好过了,也省得……小伙子 咽下话。 铁子妈明白他的意思,叹口气说,孩子爸活着时对俺很好,俺们是中学同学… …眼下俺不想再嫁人,不想给俺儿子找个后爸,再苦的日子俺也得熬。她的脸变得 坚毅。 小伙子没再说什么,牵上驴走了。 铁子妈满怀感激望着他的后影,然后返回井边。她压出一桶又一桶的水,装满 所有的缸啊盆啊等器皿,还觉不够,又压出一桶一桶的水,去浇后院的菜地。然后 坐在井旁,双手抚摸着那冰冷的铁井头,哭起来。她就那么无声地抽泣着,双肩一 耸一耸的。黑夜的星星,静静地瞅着她。 那一声声驴叫,是在她回屋躺下后传来的。不是她家圈里的灰驴,声音是从小 河那边传出来,呜哇呜哇乱叫着,十分急切而悠远。接着,她家的灰驴也回应着叫 唤起来。仍是一唱一和,遥相呼应,但叫唤声怪怪的,乱嚷嚷的,不是那种打发夜 的无聊或为求偶发出的呼唤。 铁子妈竖着耳朵,心里生疑。那小伙子早该到了河南岸的帐篷呀,他的驴怎么 还在小河这边叫唤呢?而且,叫得那么急,声嘶力竭,似是受了什么惊吓,难道他 和他的驴遇着野狼了? 铁子妈放心不下,穿衣出门。她要到小河那边去看看,临出门手里还拎了把砍 刀。尽管平时胆小,一天黑早早锁上院门不出屋,但这会儿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壮 着胆子朝河边摸过去。手里的砍刀攥出了汗,拿着的手电抖抖呼呼的。 那驴还在叫着。 她发现,驴是站在河南岸冲着河中央叫唤。她举手电照过去。微弱的手电光, 依稀照出了河里的一个东西。是一个黑团,趴在那里,在浅浅的小河水里一点一点 地蠕动。像一只拱泥的猪或者电视上常见的那种泥潭里的鳄鱼。她还依稀听见了低 低的呻吟声。 铁子妈的头一下子大了。紧张得心都扑腾扑腾乱跳,有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 谁?谁在那里?她冲那团黑影喊了一声,又拿手电晃了晃。 救……救、救我……,救、救我…… 那黑团发出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但铁子妈感觉到了。那是年轻的养蜂 人。 她慌了,踢掉鞋就往河里跑,裤腿都来不及提。 年轻的养蜂人没个人样了。脸上和头上都是血,嘴角撕了一口子,眼睛青肿得 老高,眼镜也不知跌落何处,浑身都是伤和血,衣服被撕烂,正艰难地在泥水里爬 行。他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爬行的泥沟,爬过去的地方混合着从他身上流出的血和 泥水。血肉模糊的身躯,怪模怪样,令人恐怖。 大兄弟,你这是咋啦?叫狼咬了还是遇着歹人啦?铁子妈急问。 狼咬?哼……是、两条腿、的狼……两三个,拦住了我。小伙子咧了咧冒着血 沫的嘴巴。 铁子妈明白了。不再问什么,替他擦了擦脸和嘴角的血,想扶他站起来。可小 伙子站不起来,身子骨软软的。铁子妈见状,背起他就朝河南岸走。没走两步,她 滑倒了。这小河床别看水不多,可泥泞不堪,因碱性大那泥又滑又稀,人无法站稳, 何况她又背着个一百多斤的小伙子。几步路她滑倒了好几次,很快她也变成了泥猴。 索性,她就背着那小伙子爬行。四肢着地,头脸朝下,像一只蛇蝎般爬行,这样可 稳当多了,不易滑倒。但变得十分艰难,嘴里灌进泥和沙子,脸上也糊满了泥,眼 睛变得睁不开还生疼,秋夜的河水又冰冷冰冷,浸透了她的胸和身子。她咬紧牙关, 就那么爬行着,一步一步,犹如一只母狼坚韧而固执地爬行着。喘口气时,她问小 伙子伤着骨头没有。 肋条、好像断了……喘气儿都疼……小伙子在她后背上呻吟着,他感觉到那后 背尽管嫩弱,但很温暖很坚实。他又说,大姐,把我放在河岸上就行,你回去吧, 我的事你别再管,我自个儿回去。 咋回去?爬回去?你的血快流干净了。不送你去医院抢救,俺还是个人吗?你 别想那么多,已经这样了,咱们把这趟子事扛过去再说。铁子妈说得坚定。 终于爬到河南岸。 铁子妈从小河渡口那儿正要爬上去,有一双靴子踩住了她的手背。一束强烈的 手电光,同时照住了她的脸,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啧啧啧,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弟媳妇呀!真是天下奇景,这么黑灯瞎火的 深夜里,你一个妇道人家身上背着一个野男人,这是咋回事啊?啊?大家瞧瞧,你 们这是在干啥呢?村长高黑柱嘿嘿冷笑着,用手电晃着铁子妈的眼睛,一只脚踩着 她的手,他身后站着两三个村里的小伙子。 俺在救人,他叫野狗咬了,你走开! 嗬!野狗就是咬死他,跟你这无干的寡妇有啥关系?啊?! 野狗咬他是因为,他帮我修了井,断了别人的念想儿。 胡说!啥念想儿不念想儿,你以为你是谁?看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伤风败 俗,勾搭男人,你丢尽了我们老高家的脸面! 呸!你们老高家的脸面,跟俺有啥关系?告诉你高黑柱,自打铁子爸死后,俺 跟你们高家没关系了,俺现在是单身寡妇,别说背野男人,就是俺跟这野男人睡了, 你也管不着,你不要欺人太甚!快走开,快把你的脏蹄子挪开,别耽误俺救人!铁 子妈终于横下心,放出重话,撕破了脸面。 那高黑柱一时愣住了。一向以为柔弱可欺,退让三分的弟媳妇,没想到突然变 得强硬,他有些下不了台,有些恼羞,依旧口逞强横说,要是我这脏蹄子,就是不 挪开怎么着? 那这养蜂人流血过多死了,俺就直接背着他尸体去公安局,告你! 你敢! 试试看! 这时,那个年轻养蜂人呻吟着说,大姐,你把我放下吧,我自个儿走,我自个 儿走……高村长,对不起,我做错了,你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不懂事的后生吧,求 求你啦…… 高黑柱这才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一眼铁子妈,挪开了脚,关了手电,向后挥挥 手便消失在河岸的黑暗中,如夜行的狼族。也许,他是真怕出了人命脱不了干系吧。 本想悄悄教训教训养蜂人,没想到驴叫引来了铁子妈,弄得事情公开又复杂化,他 毕竟是一村之长,事情闹大对他并无好处,有损他的声誉。 铁子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背着小伙子上了岸,又把他扶上驴背,直奔二十里 外的镇医院。由于铁子妈的及时救助,年轻养蜂人没耽误治伤,没出意外。他大哥 还算有本事,痛骂弟弟爱管闲事,又息事宁人出钱摆平跟高村长的关系,他们的蜂 箱继续摆在那片荞麦地旁,小蜜蜂们依然忙忙碌碌地进出荞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