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 秋日愈加变凉了。天空中,出现了南飞的大雁,那白雪般的荞麦花,也开始凋 谢、枯萎,结出一粒粒褐红色的三角小果实。 望着眼前的萧瑟,年轻养蜂人诗人般感叹道,荞花谢了,大雁南飞了,我们也 该南飞喽。他的胸肋上绑着厚厚的纱布,嘴角的伤痕也隐隐可见,眼镜片是碎裂的, 其样子十分滑稽。 哥哥见弟弟那样儿,逗说,你还是回你学校读书去吧,不要跟我养蜂了。 那不成,我得挣够我的学费,不能老让你供我读书。弟弟遥望着小河北岸的村 庄,那里正炊烟缭绕,不由得说了一句,不知那位好心的大姐怎么样了,好久没看 到她了。 得得,又来啦,当好人还没受够罪呀?你给我老实待着吧。哥哥笑着数落。 于是,弟弟无话。哥哥也无话。 北方沙地的秋日,天气瞬息万变。这一天,铁子妈接到村上通知,各家准备两 车柴草最好是沙蒿子,运到河南岸荞麦地自家地边和指定地点堆放。气象预报说, 这两天可能下霜,受西北冷空气影响,霜期提前了半个月。眼下养麦正灌浆成熟, 一旦叫霜打了,那都得冻死发黑,农民将颗粒无收。显然,情况非常紧迫。这一带 农民长期跟老天周旋,受它恩惠,又受它迫害,实践中摸索出一套用土法防霜的技 能。那就是,当后半夜霜气从上空降落时,点燃堆放在荞麦地周围的柴草。那柴草 和沙蒿子烟大火苗小,又耐烧,大面积的浓烟和火苗蒸腾升空,就会把这片田地上 空的霜气化解驱散。这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从老天嘴里争时间争饭吃,再熬过几天, 那荞麦就成熟变硬不怕霜打了,农民争的就是这么几天。 村民忙碌起来。气氛有些紧张。大家争分夺秒,家有柴草的直接往地里送,没 有的现去割草凑够。铁子妈家无男人,日子过得紧巴,没有太多的柴草,只好自己 去割,可毕竟有限。 村长高黑柱带一帮人来检查,冷眼瞟着说,就这么点柴草啊?别说赶霜,赶蚊 子都不够!再去割,要凑够两车! 铁子妈无奈,只好又拎着镰刀去割柴。附近的草都叫手脚快的割干净了,她只 得去远处割,毕竟是女人,手脚没那么快,不小心还割破了手指头,鲜血直流。她 忍住泪,用布条缠上手指,继续玩儿命割,脸上汗一道一道的。天黑了,看不见了, 够不够只好就是它了。 傍晚村上又通知,夜里十点之后,各家派一人到荞麦地里值更守夜,听锣号行 事,统一行动,统一点燃柴草,不得各行其事。铁子妈家里没他人,只好自己去, 儿子小铁害怕不肯一人留在家里,她只好又带上儿子,穿上厚衣,又抱了一床被子, 去了野地里。 一入夜,天就阴沉下脸。湿气很重,阴冷阴冷的,气压又很低,典型的下霜前 的征兆。铁子妈坐在自家的地头,挨着柴草,儿子依偎着她睡,浑身缩成一团,盖 上被子都瑟瑟发抖。入秋后在屋里盖被子都嫌冷,何况在无遮无挡的旷野上,寒气 从四面八方侵袭,会把人冻僵。铁子妈心疼儿子,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盖上, 儿子还喊冷。她一咬牙,拢了一把火,给儿子取暖。 可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立刻传出高黑柱的呵斥声,找死哪?不到时就点火,误 导大家都点火了,这责任你负得起吗?快把火灭了! 铁子妈无奈,只好又把火给熄灭了。 夜漫长,黑沉得如一口大锅扣在头顶上。铁子妈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诅咒般 说,该死的霜,要下快下吧!别折腾人了! 后半夜一点左右,当铁子妈又冻又困正睁不开眼时,前边的小山头上当当当敲 响了铜锣。有人在喊,点火喽!大家点火喽!要下霜了! 铁子妈赶紧划火柴。可她那双发僵的手,怎么也点不着柴火,幸亏儿子小铁醒 了,小手还没冻僵,帮助妈妈点着了火。于是,柴草就燃起来了,冒出了浓浓的黑 烟,并向四周和上空弥漫开去。小铁子拍手叫唤,燃着喽!燃着喽!这一下暖和啦! 母子俩如得救的羔羊,几乎扑进那堆火里取暖,眉毛和头发都被燎着了。霎时 间,这茫茫一大片的荞麦地里,家家点火,人人放烟,四面八方都冒出了红蓝的火 苗。霜夜无风,那涌出的滚滚浓烟,弥漫在空中,一时间全罩住了荞麦地的上空, 回旋,盘腾,久久不散。 这真是一幕奇特而壮观的景象。 一堆堆篝火,从这里连接到山的顶部,平阔的田地里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闪 动的火焰和蒸腾的浓烟,远近相接,头尾相顾。黑夜被燃红了,大地被燃红了,一 切都如梦如幻,神奇美妙。小铁子帮着妈妈往火里添柴,咯咯咯笑着说,真好玩! 真有趣! 渐渐,他们的柴草越来越少了,不久就烧完了。火堆,在慢慢地熄灭,而霜气 还在下降。铁子妈的几亩地又靠在边上,霜气更大,可她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恨不得去烧了手指头。儿子小铁忙说,妈妈,咱们没柴了,咱们没柴烧了。 这时有人冲她这边喊,东南角!火怎么灭了?快点上!快点上!霜气从你那儿 漫过来啦,东南角,死人啦! 铁子妈呆站在那里,犹如一根木桩子。由着人骂,由着人叫嚷,她那被烟熏火 燎的脸也是木木的。受霜重的她家荞麦,开始发蔫,正在冻黑,而且受霜面积正逐 步扩大,眼瞅着自己一年的汗水将付之东流,将颗粒无收,她的心在流血,她显得 绝望。两行泪水,流过她那张冰凉的脸庞。 不远处,又传出她大伯子冰冷的诅咒般的骂声,扫把星!克夫不算,还要克全 村呢! 小铁抱住妈妈问,妈妈,我大爷在骂谁呢? 骂你娘呢,他已经不是你的大爷。 妈,没柴了,咱咋办呀? 看着,看着咱们的荞麦全冻死。 铁子妈脸上的泪水,已冰冷,已凝固。她的那颗心,也随着冰冷和凝固,如那 外边的冰冷的世界。她就那么漠然地看着自家的荞麦地。 这时,儿子小铁突然叫嚷起来。 妈妈,你看!你快看! 铁子妈便侧过头去看。她发现,有人正往她家那即将熄灭的火堆上加柴加草。 那人影似乎很熟悉。身上绑着纱布绷带,戴副眼镜,文气而瘦弱的身躯在火光中来 回奔忙着。不远处,停着他的一辆套驴的胶轮车,上边装满柴草。很快,铁子妈的 荞麦地旁,又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滚滚升腾的浓烟又渐渐罩住了她家荞麦地上空。 是戴眼镜的叔叔!铁子欢叫。 是他,这里就剩下他一个好人了。 铁子妈的心,“唿”地热了。双眼涌满热泪。 她走过去。年轻的养蜂人冲她笑一笑,露出白白的牙。 你们这儿真好玩。我们明天就走了,还剩下不少烧饭的柴火,我就给你送来了, 小伙子说得轻描淡写,因绑着绷带,行动很僵硬不方便。 大兄弟你送来的不是一车柴……铁子妈有些哽噎。 大姐不要这样,我这是举手之劳。我就怕别人掉眼泪,说这感谢那感谢的。小 伙子制止铁子妈的话头。 于是,铁子妈不再说下去。她挨着他站着,一同往火堆里添柴加草,一同凝视 着那堆温暖而热烈的火焰。那是他们用人世间心与心的真诚和善良,共同烧燃的火 焰。 大姐,我向你讨个东西,不知行不行。年轻的养蜂人片刻后这么说。 大姐是个穷寡妇,不知大兄弟讨啥,尽管说。铁子妈笑了笑,显得坦荡。 大姐的姓名。 俺的姓名? 是啊,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大姐叫什么名字哩。小伙子说得认真。 铁子妈不由得咯咯咯乐了,这才想起他们还真的没有交流过姓名,也没想到互 相问一下。 俺娘家姓田,名叫一苇。 一苇?一苇渡江,从古诗里取的,其实一苇就是善,善可渡人,起的很有学问。 俺父亲是乡中学的语文老师,爱读些书。那大兄弟呢,你叫啥名字呀? 我叫杨乐。等攒够学费,我还要去读书,想当数学家,像那个杨乐。年轻养蜂 人眼里闪闪有光。 难怪呢,大兄弟还真是个读书人。儿子,记住这名字,要记住一辈子。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 周围变得暖融融,阴冷的霜气在消失,荞麦地在复活,重新挺起了绿色的麦秆。 哦,苦荞。 夜,变得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