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过饭,赵总把我们送到地方,立刻就开车走了,离开时的车速非常快。感觉 他很忙,还有急事在身。是啊,干事毕竟艰难,我可爱的东北人哪。 我们下榻的宾馆就在北京西客站的边上。 客房不错,但是,宾馆外边却乱得一团糟,到处都是上下车的旅客,到处都是 到北京来的扎钱者、漂客,那情景俨然淘金者的大迁徙。我出远门还是第一次住在 火车站附近。大凡有经验的人,经常出差的人,都不会把自己下榻之地安排在火车 站附近,除非是今天到,明天走。 但谁又能说我们就不是今天到,明天走呢? 在宾馆里我见到了穿着宾馆简易拖鞋的黄葵。 我悄悄问他,兔崽子,你怎么没来接我? 黄葵急赤白脸地说,小高不让!我也不能硬去呀。估计是怕我跟你说什么。 我问他,你觉得这个剧怎么样?靠谱吗? 他说,我看还行,可以干,关键看给多少钱呗。 我连连点头称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在老百姓当中有句大实话,叫做“有啥 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干这种事,没钱,或者钱太少,那就不值得浪费时间了。 当然,人这一生要想做到不浪费时间也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事先知道哪件事是浪 费时间的,哪件事是不浪费时间的。 在客房里稍事休息了一下,喝了一杯温茶后,便随着小高,肖鹏去了他们的那 个公司。 其实,这个公司的“办公室”就在这家宾馆的另一侧,而另一侧的那些房间主 要是租给那些办公司的人,不接待普通旅客。 小高的公司或者那个军人后代的公司,在8 楼的一个客房里,房间很小,也很 挤,里面所有的家具、电脑、办公桌、窗台、茶几,均落上了一层极厚的灰尘。隐 隐约约感觉像一个草台班子,抑或是该“公司”正处在草创时代。其实,任何一个 个人、团体、同志式的组合,其草创时代都是这种状态,都是落满了灰尘。因为房 间里的人们全都撒了下去,粗鲁地挤公共汽车,在人行道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诚恳 地同对方交谈,陈述,在社会上的各个角落里寻找合适的“接头”,企望点亮一盏 又一盏希望之灯,照亮他们梦想中的“锦绣前程”。这相当亢奋,相当闹心,也相 当严肃。这种事我是大致了解的,所以,过去我每走出一家草台班子都会不由自主 地,充满同情地长叹一声。我觉得那不仅是有意义的人生,也是有趣儿的、永远值 得怀念的珍贵时光。哪怕是最后一事无成。 当然,我不希望是前者,不希望这次又是在和草台班子打交道。然而,也无所 谓,只要给钱,那就是人间正道。现在,在“钱”面前,很多人的操守与个性都相 当值得推敲。 在办公室里,小高说,阿成老师,本来以为你是今天早晨到,这样A 总就可以 早晨请一天假专门接待你,和你谈谈这个剧。但是,您是下午到的,那就只能谈一 下午了。 我说,行。 小高说,他一会儿就到,咱们稍等一下。 然后,他给我们泡那种宾馆提供的小袋儿茶。我们几个边喝茶,边添水,边等。 一路上的疲惫还厚厚地裹在身上呢,第一个反应就是口渴呀。 过了一小会儿,A 总果然到了。 这个A 总气宇轩昂,居高临下,派头不小,是个大首长的样子。感觉他也很忙, 也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决策。另外,虽然这个公司、这个“剧”是他主抓的,但感觉 他似乎不在这里“工作”,或者还没有过来主事。总之,此“身份”与彼“身份” 之间还隔着一层雾,猜不出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样一个构成。 也可能是我的错觉,A 总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不好合作,也难以合作。他对待 我们完全是首长接见的姿态。我冥冥之中感到前途有点渺茫,此事有点悬了。一位 哲学家曾经说过,他人即坟墓。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别再因为他走进黑暗的 坟墓里去。 这个A 总倒也痛快,连一句寒暄也没有,一句问候没有,坐下来就开始讲,从 他父亲从老家出来当兵开始讲,而且是事无巨细,左右勾连。讲到土地革命战争,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讲到新中国的成立,抗美援朝,滔滔不绝。而且,他的 记忆力惊人地好,无论是讲两万五千里长征,还是讲打游击战,中间一律穿插着许 多部队的番号、首长的名字、地点、时间、年代、敌军的情况,当时国际的情况和 那些老将军、老战友现在的情况,包括他个人的感受、判断、资料来源,纵横交错, 错综复杂,相互穿插。听得我们一头雾水,肉体完全蒸发掉了,各个器官像一个个 气球似的飘散在空中,在这个落满灰尘的房间上空无助地飘浮着,痛苦地对接着, 组合着。如果想得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概念,理出一条相对清晰的线索,相当相当困 难。他再这么哇哇哇地讲下去,我就会疯掉了。 原以为,他先简单地同我们谈谈一般的情况,剧的概况,谈谈彼此的合作方式, 互相商量个价钱,设计个合作的方法,大致排个日程、进度。按照惯例,甲乙双方 见面应当谈这些。没想到,他一见面就是铺天盖地的一套准军史。我们丝毫感觉不 到“乙方”的身份,就是几个下级军官在听首长冗长的报告。 由于屁股底下的椅子是木条椅子,兼坐了一天的飞机,真是疲惫不堪,神情恍 惚。A 总一直讲到晚上八点,整整讲了六个小时。听得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看 状态,让A 总再讲六个小时也毫无问题。 据A 总讲,这些材料都是他多年搜集来的,在与我们合作之前,也和几个编剧 谈过,但都没弄成。我估计,所以没弄成,很可能是被他这种气势与讲势给吓回去 了。 最后,到了不得不吃饭的时候,A 总这才不情愿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他最后表 示,想听听我的意见。我当然不能随便讲,只是说,除了资金之外,第一,这种重 大军事题材,据我所知,必须经过中央重大题材办公室批准才行。第二,恐怕要开 几个座谈会,找几个相关的老将军采访采访。第三,得到先父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去 实地看一下。第四,还要查阅一下有关资料。另外,我们还得知道您在这个剧里想 要讲些什么,突出什么,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反正,这个“剧”瞪着眼珠子在 屋里编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不是一般的室内情景喜剧,或者城市生活肥皂剧,男 男女女的,几个人扎堆儿编就行了。您讲的这些,给我的感觉正经挺严肃呢,内容 也相当丰富,而您要表现的东西像大海一样的广阔…… A 总非常专注地,一脸狐疑地听着。 我补充说,最好是您有一本书,我们可以根据这本书改编,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A 总说他有一部书,但被出版社删来删去,没剩多少了。 我问,那跟您下午讲的这些差多少呢? 他说,五分之三吧。 这时,黄葵才说话,A 总,你刚才讲的并不是剧,而是…… 我立刻瞪了他一眼,他马上闭上了嘴。 A 总看在眼里,脸子很不好看。 此刻,我已经预感到这次合作的前途渺茫了,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罢了。 小高一直紧张地观察着我们。肖鹏也一直在紧皱着眉头。我想,他们应当能感 到点什么。 吃饭的时候,A 总声色俱厉地让服务员把已经摆到餐桌上的四瓶啤酒马上撤下 去,继续讲着他下午的话题。的确,如果几个人一喝酒,一干杯,那还怎么说,怎 么听呀? 开始,我们还放下筷子礼貌地听着,后来就边吃边听,或者干脆不听了,饿了, 肚子咕咕叫,真的听不下去了。可惜了他那么珍贵的军史资料了。 这伙计的确是一个活的、了不起的军史专家。看来,我们伟大的祖国什么人才 都有哇,有些领域还真的要靠这些专门人才来支撑。只是,他离开了“剧”的特质 讲给我们听,就有点白瞎了。他应当清楚地明白,我们大老远地,急匆匆地过来, 关注的并不是这个,这个不归我们关注,那是军队的事情,我们关注的是剧,说白 了,我们关注的是编剧和挣钱。 吃过饭,回到宾馆的客房,就我们两个人了,我问黄葵,怎么样? 黄葵是非常沮丧,一副闹心的样子,只说了一个字:悬。 我叹了一口气说,那就顺其自然吧,反正我们的返程票已经事先买好了,两天 后我们就离开这里了。明天,我还要去见我一个老朋友,他也要策划一个电视剧。 咱哥儿俩的生活,就是把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要学会善待自己,把自己当成小 朋友一样照顾自己。 黄葵翻了翻白眼,说,我可告诉你,你朋友的那个剧如果有谱,我来当编剧。 我说,行。 肯定? 肯定。 我又接着说,不过,我得先过去看看,探探风。鲁迅先生不是说嘛,希望本无 所有,也无所谓无。既然“无所谓无”,那就过去看看,来回也就三十块钱的出租 车钱,小投入,大回报,谁知道哪条马路上有黄金哪。 黄葵咧了咧嘴,丑陋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