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海岛小住的时候,另一个在北京的东北朋友老郝,听说我在海岛写东西,便 也想带他的家属一块儿过来玩玩,让我帮他找一个旅馆。尽管我知道他的话没准儿, 但我还是到附近的一家旅馆帮他打听一下。这家旅馆是一个私人的家庭旅馆,条件 还行,挺干净的。有一个老先生在那看着,也是一个东北人。他乡遇故知,像亲人 见面,两个人特别地坦率,特别地知心,特别地放松。 老先生一脸无奈地说,这家旅馆真正的老板是他的儿子,我是给我儿子打工, 没办法。 很显然,这个老先生已经对海岛厌烦透了,似乎在这个四季长夏、炎热全年的 地方待得快发疯了。 他说,这个熊地方太热了,热得我浑身直起热痱子,不知咋办好。你说,咱们 东北多好啊,四季分明,该冷冷,该热热,是个人待的地方呀。这儿可好,白天黑 天,就这么一个劲儿地热,人像上了蒸锅似的。 反正也没事,反正人已经在蒸锅里了,我们就站着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说,他那个当老板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 我问,那是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手里有二百多万哪,就是钱烧的,要是没钱,随便找一个丫头 早就结婚了,现在我连孙子都抱上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我让我儿子赶快找对象结婚,我儿子说,一个人清静。我说,出家当和 尚更清静,你咋不去呢? 老先生说,我当初在东北,我儿子说,海岛这地方空气好,爸你就来吧,人能 够长寿。我说,我也没看哪个东北老头、老太太短寿了。 我问,那你儿子在干什么? 老先生说,到处扎钱呗,东一趟西一趟的,脚不沾地。 我没说什么,心想,看来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人都在忙着扎钱哪。 老先生说,反正待到年底,说什么我也得回东北老家了,我咋也得有一个幸福 的晚年哪,我跟着他瞎忙活啥,有我什么事呀?我都多大岁数啦…… 聊到最后,我问了问他房钱的事。 他说,春节期间每天400 元,平时每天60. 短时间过来玩玩还行,十天八天的, 长了谁也受不了。 ………… 我将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老郝。 老郝说,春节期间400 ,不便宜啊。 我说,这是便宜的了,还有每天两千的,在吴支洲岛。 老郝立马就急了,干啥那么贵? 我说,你问谁呢?又不是我要你两千。 放下电话,心想,也难怪黄葵把钱看得那么重,人哪,要想过那种自己想要的 生活,就得有钱!就得有好多好多钱哪。但是,我现在已经跟黄葵不一样了,我清 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有好多好多钱,所以,我必须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学 会理解它,谅解它,亲近它,充分地跟它沟通,从它身上挖掘有温度的、惬意的、 让人迷醉的东西。我告诉我的生活,我认了,我喜欢你,那样深情地爱着你…… 那么,我与黄葵连一丁点共同点也没有吗?这可信吗?不可信。我不过是把心 中的魔鬼装在瓶子里。现在的我,正在过着一种童话般的生活,现在的我很儿童。 第二天一早,我就扔下黄葵一个人到老郝那儿去。我知道黄葵其实是想跟我一 起去。但是,生活就是残忍的,需要我们去面对它,认可它。 我跟黄葵说,你守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好消息。比如说,他们来跟咱们谈定金 的事,你立刻打电话告诉我,我马上就赶回来。 黄葵说,能谈定金的事吗? 我说,现在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黄葵说,真的? 我没吱声,一脸凝重地开门走了。临出门前还补了一句,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黄葵说,知道。你也快点回来,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我不行。 ………… 老郝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到北京“漂”的那一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就 不甜蜜地描绘与述说了,总之,他成功了,拥有了眼前的这幢大楼的整整一层楼, 干得挺气派。 老郝是个古董迷,过去喜欢文学,曾经读过北大作家班,是我非常铁的一个东 北哥们儿。眼下,他正和香港方面联合办一本杂志,综合性的,印刷精美,办得挺 火。最近,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搞点电视剧,想涉足影视圈儿,并且打电话让我 来当策划。 我一进门,他就把一本书摔到桌子上,愤怒地说,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太庸 俗了,像通俗小说。 我故作紧张地问,不是我送给你的那本书吧? 他说,不是。妈了个巴子的,就这种书也好意思送人。 我说,别这么说,人家出一本书不容易,这也是一种成绩,一种个人价值的体 现嘛,别那么不厚道。 他一听,咧嘴乐了。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讲,他要搞一个“牛布衣”的电视连续剧,戏说的那 种,二十集,或者三十集都行。 看他这种牛皮的神态,好像他已经拍完了似的,并且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和巨大 的经济效益。 我用脸皮淡淡地笑了笑说,兄弟,现在像可地扔的矿泉水瓶子似的,到处都是 戏说的电视剧,你还弄戏说?有点落伍了。另外,你不是反对庸俗吗?兄弟,戏说 就是庸俗! 他笑嘻嘻地说,现在我变了,我开始喜欢庸俗了,他们戏说咱们也戏说,他们 搞笑咱们也搞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种事全世界都一样。 我说,是啊,现在的人变的速度可真快,闪电一样,一秒钟之前是一个立场, 一秒钟之后,刷!变了,变成了完全相反的立场了。正像“领袖语录”263 页最后 一段说的那样:要使我们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要不跟不上啊。 他说,你只要记住“挣钱”二字,一切就跟得上了。 我说,看来,钱是方向盘哪。 他说,行了行了,不说那个。还说这个电视剧。咱们要弄的戏说和他们的戏说 不一样,咱们戏说的对象是古代的文化人,知识分子,是“牛布衣”那一类的角色。 我说,意思都差不多。 他说,这个剧你一定好好给我编着,编完了之后,我送你一个宋代的瓷瓶,价 值一百万,有鉴定证书的。怎么样? 我说,哥哥,我一分钱不要,你就把你屋里的这个办公桌给我就行了,我看这 个办公桌挺好的。 他听了非常震惊,说,这个你也搬不走啊。搬哪去?搬东北去呀? 我说,你还以为我真要啊,咱们是哥们儿,我能要你的钱吗?再说,你要弄的 这玩意儿也是即兴的,今天有,明天就没有了。咱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我还不知 道你呀?一拍脑门儿一个主意。 他一听立刻就火了,抓起电话,马上给香港打了电话,询问有关电视剧的制作 问题。最后,对方说,晚上给他发一份传真过来。 撂下电话,他说,这你都听见了吧?真的假的? 我说,真的真的。 然后,他说了一下对这部所谓的电视连续剧的要求,约定了一下日期,让我拿 出一个三千到五千字的策划文案来。 他说,一个星期的时间行不行? 我说,行。 他问,多少钱? 我说,不要钱。 他说,真不要钱? 我说,真不要钱。 他说,玩圣徒? 我说,不是。咱们是朋友嘛。 他说,好好好,这事先不说,你先弄着,弄完了再说。 每次我只要到了老郝这里,一次不落的,我总会跟他要一些小玩意儿,像翡翠、 玛瑙、玉,都是三头五百,一千元以内的勾当,说白了,一个字就是“贪”,另一 个字就是“玩”,两个字加起来就是“贪玩”。仅此而已。这次跟老郝要了两个小 玩意儿,他说每个都值十来万。姑妄说之,姑且听之吧,权当是台词了。 老郝笑眯眯地看着我把那两个小玩意儿仔细地揣好之后说,走,我请你吃饭去, 对面开了一个上海菜馆,不错,今天我请你吃金钩鱼翅,吃完了之后咱们去洗澡。 这么安排行不行? 我说,行。 这家上海菜馆的菜的确不错,特别是金钩鱼翅,做得相当精致,装在一个白瓷 的小盅里,还有几款小配菜。但这一小盅金钩鱼翅,我不到十秒钟就吃光了。看来, 想伪装自己不是东北人都不行啊,一吃就露馅了。 老郝瞪大了眼睛说,这一盅88块呀,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说,要不,再来一个? 他说,拉倒吧。 我跟他语重心长地,当然带点表演性质地说,你这是跟我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 要是换了别的“策划”,还能真心跟你合作下去呀? 他说,跟外人当然不能这么说了,掏光了他肚子里的“货”,就让他走人了。 我说,你还挺在行啊。 他诡诈地笑了笑,没吱声。 看来,这种事他已经跟有关“内行”讨教过了。 他领我去洗澡的地方挺高档。大楼的外观有点像大英博物馆。只是中午时间没 什么人,里面非常空旷。洗完之后,照例是按摩。现在,洗澡按摩已经成了男人们 的“必修课”了。只是,这种事有些场合可以公开讲,有些场合还不能公开讲。其 实,这样的事也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就喜欢搞一些离谱的事,但有些人或是心里 的“辩论”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或是胆子小,或是根本不热衷此道,很鄙夷, 很愤怒,“不喜欢”这种事。那么,我算是哪一种呢?我只能说,我的腰不好,风 湿,而且颈椎也有问题,发硬,有人给捏一捏就好多了。不过,有一个前提,必须 是别人“埋单”。 给我们按摩的是福建的两个姑娘,非常专业,按得也很好,肯于用力。男人们 在按摩的时候什么话都能说,什么玩笑都能开。但是,按摩完,穿上衣服,走在街 上,又跟正经人似的,该工作工作,该学习学习,该讲话讲话,该机敏机敏,就是 一个良民的形象。——是的,按摩也不能说不正经,但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大 对劲儿。 在按摩的过程当中,老郝接了个电话。让我吃惊不小的是,老郝接电话的语调 竟然情意绵绵的,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瞪着眼睛问他,怎么回事?不对劲儿呀,有小蜜了是不是? 老郝立刻捂住了电话,小声地说,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最后,他也没告诉我。我也装作忘了,没再提起。我始终不认为他是养小蜜的 那类人,但是,我估计他是养了,而且还哄着人家。我真的很迷惘,有一点失落了, 我的朋友变了,今后,我还能有肆无忌惮地说心里话的朋友了吗?我们中间隔着这 么一个小蜜,以后我将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跟他交流与合作呢? 坦白地说,我每次到北京来,十次有九次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但是,你又不 能不来,因为“对方”给了你一个诱人的题目,当然跟钱有关,你就得过来。这样 的事反反复复多少次以后,你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一样,有经验了,知道是十次 九不成,心里反而坦然了。但是,又有了新的题目之后,你来不来?你毕竟还没有 到“哀莫大于心死”的地步,即便是到了可疑的“哀莫大于心死”的地步,也还会 死灰复燃,又燃烧起来,还会再来,然后再心死,再复燃,再“哀莫大于心死”。 我再次燃烧,再次来这里,并不是对北京有什么感情上的依赖。其实,我对北 京的印象不太好,不像小年轻的时代,那时候对北京很向往,四合院啊,小胡同啊, 北京风味小吃啊,酸奶呀,现在这些东西差不多都光了,就剩下酸奶了。而且,一 出北京站,一坐上北京的出租车,立马就有一种挨宰遭骗的不良感觉。要知道,经 过一二十年的大扒大建,就是老北京人也不认得北京的街道了,北京的变化太大了, 出租车司机怎么绕你,你也不知道,一句话,你就得挺着了,谁让你在燃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