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骑着车子赶到了母亲家,让董老师吃了一惊的是母亲的家里居然上着锁,也就 是说弟弟他们全家根本就不在家里,董老师从院子里出来正在那里发愣,一个卖小 油鸡的挑了一担小鸡“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这时他的手机 响了,是弟弟打过来的,弟弟在电话里笑着说,“我们早已经来了,你什么时候才 能回家?”董老师不明白弟弟说的“我们都来了”是什么意思?是去了什么地方? 是饭店?哪家饭店?镇里一共也没几家饭店,二董就在电话里“嘿嘿嘿嘿、嘿嘿嘿 嘿”笑了,说他们此时都在他家,让他赶快回来,“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这 句话就更让董老师吃惊,他不知道母亲和弟弟一家都在自己家里什么地方待着?是 不是烧饼已经找人把门给弄开了,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很愤怒,愤怒让他把车子骑得 很快,车子是一路地响,从西门外骑到家里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把车子“哗哗啦啦” 推进院子,董老师马上又吃了一惊,家门并没有被打开,弟弟一家三口和母亲还有 烧饼和笑笑都在那个临时性质的小棚子里挤着,正在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小棚子 里放不了那么多用塑料袋装好的一次性塑料菜盒,那菜盒就一路摆到了外边,地上 放不下,又摆到了窗台上。因为这许多盒一次性菜盒,所以气势显得很盛大,甚至 是很阔气,但里边也只能是一道又一道菜,凉菜和热菜,只不过这凉菜和热菜到后 来都只会变成温菜,冷不冷热不热的温菜。 董老师的母亲眼很尖,她一眼就看到从外边推车进来的董老师了。 “阿大,你赶快把门开了,你也不管我们来多长时间了?” 董老师的母亲总是管董老师叫“阿大”,叫董老师的弟弟却叫“阿小”。 “阿大,你说,我们都来多长时间了?” 董老师的母亲又说。 “阿大,快把门开了!” 董老师的母亲是个急性子,人越老性子越急。 “今天是我的生日。” 董老师的母亲又说了。 董老师把目光狠狠扫向站在母亲那边的烧饼,而他也只好把目光再收回来,因 为烧饼背着身子。他一出现,刚才的说说笑笑就马上停止了下来,董老师只好去开 门,把门打开,不等人搀扶,董老师的母亲已经站起来进了屋。 “把吃的东西都搬到屋里来!” 董老师的母亲在屋里发了话,对外边的人发了话。外边这时已经有人围了过来, 他们都是董老师的邻居,他们都想看看董老师的这顿饭是怎么吃,吃过这顿饭,董 老师一家也许就会和好了,一切就都会结束了,烧饼和笑笑就不会再睡在外边了, 烧饼和笑笑已经在外边睡了一个星期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在外边睡觉这件事,已 经引起了小镇人们的注意,这叫什么事,怎么能让人睡在外边?但这又像是在开玩 笑,人们现在都有点儿向着烧饼,无论做了什么,无论笑笑是谁的孩子,也不能让 她们娘儿俩睡在外边,要知道这小镇里有许多小痞子,小痞子们又都是昼伏夜出。 出点事对谁都不好,而且,谁又能知道会出什么事? 董老师的二弟和媳妇这时已变得是既识眼色手又勤快,这一顿饭的意义与每年 这个时候都要吃的这顿饭的意义都不同。董老师的兄弟媳妇把菜一道一道都拿到屋 里来,只不过她现在是二传手,胖乎乎的烧饼在外边先把一次性饭盒外边的塑料袋 去了,然后再由董老师的弟弟和媳妇拿到屋里来,烧饼这时已经看到了董老师,她 突然把嘴抿得严严的,两只眼睛也只看手里的饭盒,除此别的什么也不看,刚才她 的手脚还是很慢很慢,这会儿突然有些笨,把一次性饭盒外边的塑料袋撕得“嘶啦、 嘶啦”的。开了门,董老师没有进屋,他站在那里没动,眼睛看着另一边,但人人 都能感觉到他的眼光实际上已经不是一条直线,如果眼光会拐弯的话,那董老师的 眼光一定是拐了一个弯,弯过来,一下子弯到了烧饼的脸上。他想自己坚持了这么 久的防线怎么会就这样一下子垮掉了,就因为母亲过这么一个刻板而重复的生日自 己就被打败了?接下来,当然是,烧饼和笑笑就要走进她们一个多星期没有进过的 家。这么一想,董老师的心里于愤怒之外又有那么一种轻松,问题是,他已经想过 了,气归气,这么闹说来也没什么意思,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孩子有什么意思?一 个星期并不算长,董老师已经发现了,发现邻居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倒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坏事。他能从邻居们的眼神里感到这种变化。那天,烧饼的好 朋友,卖油条的马萝兰在加油站那边看到了他,扔下了手里的事就凑过来,还紧赶 了几步,对董老师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女人和姑娘都放在外 边睡,要是冬天你是不是想把她们娘俩儿冻死?话是开玩笑样说出来,站在一边的 人却用那种眼光看他。 董老师想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在屋里发话了:“都进来。都进来。今天是我的 生日,都进来好好儿吃饭。”母亲这么一说,董老师才发现放在外边的饭菜这时都 已经进了屋。这时候,烧饼已经在棚子里的盆子里洗手,这是她的习惯,做完饭, 吃饭前,再干净的手,也要洗一洗。烧饼此时洗得很轻,蘸一下水,洗一洗,蘸一 下水,洗一洗,好像那水很热,其实那水一点点都不热。董老师忽然又很恼火,恼 火自己失败了,这让他忽然有些在心里埋怨母亲的生日,怎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过 生日。董老师进了屋,在那张圆桌边一屁股坐下,是一屁股,床给他搞得猛地一颤。 二弟一家已经坐好了,他和二弟坐在母亲身边,这是规矩,不成文的规矩,二弟媳 妇和烧饼再挨着自己和二弟坐,多少年了,他们都这么在一起坐着吃饭。现在又要 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董老师看看外边,心里忽然又有点高兴,问题是:什么事情 都应该有个结束,这件事结束了也好,这倒要感谢母亲的生日。下一步,他要再去 买床,再买一张大床,他早就想再买一张床了,那张被从中间锯开的黄漆大床已经 用了很多年了,不能再用了,只要人一上去就“吱呀”乱叫。 董老师这么想着,就听着母亲对外边的烧饼说:“你快进来,小张你快进来。” 外边却没有动静,这出乎董老师的意料。 “快进来,小张。” 董老师的母亲又说了一句。 但外边还是没有动静。但意思已经明了,烧饼和笑笑都在等董老师的话。 “阿大,你让她们进来。” 董老师的母亲把脸转过来,命令董老师。 董老师没说话。 “阿小,你不会让你嫂子进来?” 董老师的母亲又对董老师的弟弟说。 董老师的弟弟看看董老师,也没说话。 “你呢?也不会?” 董老师的母亲又对董老师的兄弟媳妇说。 董老师的兄弟媳妇就更不可能说话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屋里的人听着外边的动静,屋外的人听着屋里的动静。 董老师的兄弟媳妇忽然开始嗑她手里的瓜子,嗑瓜子的声音这时让人觉得倒像是在 那里劈柴。 只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十分短暂的一小会儿,要是董老师说“你们都进来 吧”,外边的烧饼和笑笑可能就进来了,最多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或者是再加上点眼 泪,事情也许就结束了,但董老师忽然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竟然是这样的一句:“我还不愿让她们进来呢,把她个烧饼。” “阿大!” 董老师的母亲大叫了一声。 “烧饼!” 董老师又说。 “阿大——” 董老师的母亲又说。 “把她个烧饼!” 董老师又说,“这又不是去人民饭店吃饭!”董老师的话只说了一半,什么意 思呢,谁也不明白,连烧饼也不明白,董老师的兄弟媳妇不再嗑瓜子,在想董老师 的这句话。屋子里一下子静得没一点声音。 这顿生日饭到后来吃得真是十分无趣,要是董老师的母亲再坚持下去,情况也 许就会有新的变化,但董老师母亲的兴趣马上转移到了蛋糕上边,她说这蛋糕怎么 这样好看,上边的花是不是真的?人老了有时候真是像小孩子,董老师的母亲急着 要吃蛋糕了,是马上,一刻也不能等了,说再等就要凉了。董老师的兄弟媳妇禁不 住笑了一下,说了一声:“蛋糕还有热的吗?”董老师从侧面看着母亲,他是一点 点食欲都没有,食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抓起一粒瓜子往嘴里塞,忙又吐出来, 是他兄弟媳妇嗑过的瓜子皮。董老师这时心里倒有十二分的埋怨,是对母亲:你就 那么馋?你就没吃过蛋糕?你就不会再多说几句让她们进来?这时,偏偏兄弟媳妇 站起身手里拿了盘子要拨菜了,红红绿绿把每样菜都拨一些出去让烧饼和笑笑吃。 她怎么不出去拉烧饼和笑笑进来?董老师心里想。 外边的烧饼和笑笑其实都在等着董老师这样的一句话:“你们进来吧。” 董老师张张嘴,瞪瞪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媳妇已经把菜端了出去。 “你们吃吧,我们不饿。” 烧饼在外边僵硬地说,她觉得自己满肚子里都是鼓鼓的,不知道塞进去了什么。 “还有不饿的,快进来吃,晚了就没了。” 董老师的母亲说。 外边更没了声息,一点点声息都没有。 这时倒是又有几个邻居出现了,和原先站在外边的邻居站在了一起,他们开始 劝烧饼,烧饼虽是个打烧饼的,又是那样一个人,但她在这一带人缘十分好,她的 漂亮和她的传闻让她与众不同,而她的热情和爱帮助人又让人不能说她不好,女人 们又都喜欢看她穿什么衣服,在这个小镇子里,有什么新鲜的衣服总是她先穿出来, 男人们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也总是比较复杂一些,有些说不清的想法,那些想法是忽 近忽远,让人有些晕乎。邻居们都觉着,董老太太既然出现了,而且是她的生日, 这是烧饼和董老师和好的最好时机,他们劝了劝烧饼,后来,那几个邻居从外边直 进到屋里来,脸上都挂着笑,他们对董老师说董老师你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全镇 的人哪个不认识你董老师,你怎么也不能再让笑笑和烧饼在外边吃住了,好在这是 夏天,要是冬天呢?你说,要是冬天呢? “冬天就让她们远远地滚!” 董老师猛然说了这么一句,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本不愿说这样的话,但 他听到自己的嘴又接着说了一句:“让她们远远地滚!” “做人哪能这样?” 不知是哪个邻居小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这几个邻居就都从屋里出去了,是 整体撤退,是对董老师不满。怎么回事?他们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在心里想到 底董老师和烧饼之间出了什么事?就是因为那张化验单?不至于吧?因为不明白出 了什么事,他们只好撤退出来。但他们又不便马上走开“你怎么放着好吃的不吃倒 在这里吃方便面?” 外边,一个邻居对烧饼说。 董老师在屋里想,谁在外边吃方便面,是烧饼还是笑笑。 “好吃的留给他们吃吧。” 烧饼的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很悲伤,一下子让人有了距离感,很远很远,董老 师不由地转过脸看了一下母亲和弟弟,母亲和弟弟正看着自己,董老师明白自己失 去了一个让烧饼和笑笑进家的最好的机会。他这会儿忽然很埋怨自己的母亲和弟弟, 还有兄弟媳妇,他们怎么不想办法让烧饼和笑笑进来?只要她们一进来,怎么说, 倒是自己的胜利。 “我就是不让她们进家!” 董老师听到自己又在说话了,这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笑笑是谁的,妈的!” 董老师又听见自己在这样说,他忽然想打自己的嘴一下,狠狠打一下。 “那你说是谁的?阿大,你说。” 母亲此刻忽然也说了话,不是那种很生气的口气,倒像是在询问,这话和说话 的口气真是顶顶不合时宜。 “谁的也不是!” 董老师用家乡话大吼了一声,这一吼是真的,他的气愤简直是对着四面八方。 这时外边倒有人笑了,笑得十分尖厉,是烧饼。 “天下不用说百家姓,姓董的也不止你一个男人!我的眼睛还没长在肚脐眼上!” 烧饼在外边说,忽然用双手捂着眼睛大哭起来。 “都怨你!” 烧饼忽然又不哭了,用手一下子指定了笑笑。 “你!” 烧饼推了一下笑笑。 “对,狠狠推!她是谁的闺女!是我的?难道是我的?” 董老师在屋里说,话一出口,他马上恨自己怎么又说错,真是臭嘴。 “是王八蛋的,王八蛋的!” 烧饼尖叫起来,又推了一下笑笑,又推了一下。 笑笑的脸色白得怕人,她靠墙站着,好像站不住了,好像要倒了。 “你——” 烧饼伸出一个指头指着笑笑,不知说什么好了。 烧饼又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董笑站在那里,脸色白得真怕人,她就那么可怜无助地站在那里,好像都不会 动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谁也别气我!” 董老师的母亲这时在屋里说了话,说她也吃完了,说她不想和任何人生气,所 以她要走了,母亲这么一说话,董老师简直是绝望了,董老师的母亲是个急性子, 说要走就马上要走,二董只好给开出租的朋友打了电话,出租车很快就到了,董老 师的兄弟一家自然没有留下来的道理,他们一上车,董老师也跟着上了车,他不知 道自己也跟着上了车做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这次没有锁门是什么意思,这可以不可 以算是他最后的一点点机智?他有意没有锁门,有意把门大敞着,有意当着烧饼面 把门开得更大,他跟着母亲回了母亲那里。 临走的时候,董老师“咣当”一声把门打开。 “这个家我也不要了!”董老师说。 董老师这天晚上从外边回来,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烧饼临时搭的棚子给拆 得乱七八糟,里边有一些东西好像是不见了,他仔细看了看,那半张床,那洗脸盆, 那梳妆台都还在,只是烧饼和笑笑的替换衣服不见了,董老师站在那里有些发呆, 他不知道是谁把这里搞成了这样,是烧饼自己还是那些从外边闯进来的拾破烂的给 搞的。家门还那样大敞着,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董老师赶忙扑 进了家,发现家里没什么异样,只是中午吃过饭的桌子还没收拾,碗碗碟碟在灯下 油腻腻地亮。 烧饼和笑笑根本就没有进来过。 “妈的!” 董老师站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呆,他不知道烧饼和笑笑去了什么地方?他想不到, 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董老师是那种对生活没有多少苛求的人,他只希望自己的生 活日复一日过得按部就班平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