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之祥搁下话筒没多少时间,陈于华和山东人就走进了汇古斋。 陈于华双手一拱向周之祥道了声早上好,说:“今天本想陪孟先生去看美术馆 和上博的,晚上乘游船观览黄浦江,想不到周老板一早就来了电话。怎么,睡了一 晚到底想通啦?” 周之祥哈哈一笑,说:“陈先生不要嘲我了,谁保证脑子没有糊涂的时候?想 这幅画笔墨蛮精到,不是郑板桥画的也是由他的弟子代笔的。郑板桥在世时就当真 迹传世了,不要说已过去了二百五十年。这种画现在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够到自 己的手上就是一种缘分,错过了岂不可惜。” 孟庆候击掌笑道:“周老板倒讲的是大实话。” 小苏泡了茶端上桌子,周之祥作了个请的姿势。看客人喝了茶,他从八仙桌下 捧出用旧报纸包着的一扎钞票,说:“画我收下,这是刚从银行领出的十万钞票, 请当面点清。” 陈于华打开旧报纸,看银行封条和印鉴都是簇新的,侧首问山东人:“又没点 钞机,这么多钞票你想点一遍吗?” “总是当面点清为好,你们放心我也放心。”周之祥笑了下说。 “陈先生陪着周老板讲会儿话,我还是点一遍吧。”孟庆候说罢,把钱挪到旁 边的玻璃柜上,手指蘸点儿唾沫一五一十点了起来。 “我有桩事情请教你。”周之祥说。 陈于华倚着八仙桌靠近了点说:“请教不敢当,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我以做古董为主兼营字画,收着的东西都是直接好张挂的,要揭裱修复的古 画倒还没沾过手,不知到何处去请高手,价钿又如何算?”周之祥笑了下说,“陈 先生是开画廊的,这方面肯定内行。请陈先生推荐一位补画的高手。” 陈于华抓了抓头皮说:“以前倒是揭裱过,但这种烂污糟糟的画也懒得碰的。 我画廊收来的画都请一家裱画店装裱,师傅手艺蛮好,我为你联系联系看。” 陈于华摸出通讯录打电话时,孟庆候点完钞票,对周之祥说一声对的,交还了 收据,拉开带来的黑牛津包,装好钱又扣上尼龙搭子,站在陈于华身后等待。 陈于华打了几个电话,有打不通的,有说揭裱可以,补古画的功夫还差一口气 的,气得他以指击桌说:“平常浪头大来些,到关键时刻都变软脚蟹了。”他待了 一会儿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年到北京做生意时曾随朋友去过一位裱匠 的家。那老法师是荣宝斋裱画间的上手师傅,退休后在社会上接些民间的旧画古画 修补,屋里摆设蛮高级的。老法师晓得我是上海人又是画廊老板后托我照顾一个人。 他说他有一位师弟也是上海人,修复古画的手艺极好,跟他不仅为荣宝斋也为故宫 博物院修复了不少古画名画,还参加了著名的应县木塔藏经的修复。老法师说他这 位师弟退休后返回上海居住,但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如果有古画要修复的可以照顾 他一些。当时我并没上心,回上海后把老法师的名片朝抽屉里一丢也就忘了。今日 你要修复古画,被你一激到想起来了。等我回家后找着名片马上就打电话。” 陈于华看山东人扭着屁股等得不耐烦,于是起身告辞。 等俩人离去,周之祥翻出与自己有业务往来的裱画店询问,都说揭裱可以,补 旧画古画那不行,说手里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瓷器活。周之祥于是耐下心来等待陈 于华的电话。 午餐后小苏照例趴在小桌上打瞌 .周之祥看店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位顾客,踱 到门口看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仲春三月,气温慢慢回升,有路人竟穿着衬衫招摇过 市了。周之祥回到八仙桌边看新闻晨报。头版刊登着上海世博会进入实质性启动的 消息,周之祥知道那是个大工程,拿到其中的任何一个项目就会赚得盆满钵满的。 文化版刊登了龙华庙会闭幕的消息,说为期一周的庙会吸引了多少多少中外游客来 观光购物,成交额多少多少等等。周之祥看了心里发笑,举办龙华庙会不过是展示 传统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沿路卖的都是些小百货小纪念品,就是所有游客排着队 买总共也才几个钱? 电话铃骤然大振,周之祥抓起话筒一听,正是陈于华打来。他大着舌头说名片 寻着后打电话到北京,老法师告诉了他上海师弟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联系过了, 上海的这位老法师姓秦,住在淮海西路虹桥路交汇处,请周之祥带着画马上到徐家 汇的港汇广场台阶下与他会合,由他陪着去拜访这位秦大师。周之祥闻言大喜。他 摸了下口袋,银联卡正揣着,于是拎起画筒,关照小苏小心看店,自己跑到龙华路 上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车到港汇广场,周之祥让司机在路边稍作停留。看到陈于华正坐在台阶上东张 西望看走过路过的漂亮女人,周之祥招着手叫了两声。周之祥觉得陈于华的反应有 些慢,待跑近了看到他脸膛喝得红红的,坐进车内还喷出了满嘴的酒气。 “山东的孟先生呢?”周之祥问道。 “买了张飞机票回去了。”陈于华回答一句,又关照司机停到淮海西路虹桥路 口。 车到目的地,待周之祥付了车资,由陈于华引着走到凯旋路,按手上的纸条找 到弄堂,又在水果摊买了一大串上好的广东香蕉。待周之祥付钱后,陈于华说北京 老法师特地关照,这位秦先生手艺高妙却有个喜欢吃芝麻香蕉的习惯。吃到了口感 好的芝麻香蕉,这位秦先生的生活做得既快又好,工钱还可便宜许多。周之祥听了 称赞陈于华打听得清楚,开一家小画廊是浪费人才了,说陈先生应该当美术馆馆长, 譬如上海美术馆、美国的大都会美术馆等等。陈于华听得高兴,连酒意也消退了不 少。 走进弄堂,看到水泥墙上嵌着一块凿着“凯宝斋”字样的白铁皮,底下还带着 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俩人就按箭头所指继续前行。走到弄底,看到一幢两层小楼 的院门外挂着凯宝斋的木匾,陈于华说就是这里了,于是举手拍打铁门。有踢哒踢 哒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铁门哐啷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探了下头,问清是刚 才打电话的陈先生,闪开一步让陈于华和周之祥进入小院。 “秦先生正等着你们。”开铁门的男子引俩人穿过天井,走进楼下一间墙上裱 糊着字画的大房间,对一位靠着工作台埋首工作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说,“先生,陈 先生陪着朋友来了。” 老者抬起头来,陈于华恭恭敬敬地把一大串香蕉递上。老者接过香蕉闻了闻, 摘下一根剥皮。咬一口品味片刻,那白眉间马上漾出一丝笑意。“师兄还是如此关 照我,连我喜欢吃芝麻香蕉的嗜好也跟你们说了。”老者吃完香蕉,很小心地把皮 丢进废纸筐,用裁下的边角宣纸擦净手指,看男子泡好了茶,吩咐说,“福民,把 茶端到楼上去吧。” 墙后的木扶梯不是很气派,但二楼的工作室却很大,打扫得也干净。南窗下摆 着一只老式写字台,西墙挂着几件北派的名家字画,红木镜框里装着由启功题写的 “凯宝斋”墨迹。东墙显得有些斑驳,大案板上有一只插满了大小毛笔针锥镊子起 子轧子手卷棒之类工具的竹雕笔筒,周之祥想那是修复古画的地方。俩人在硬木沙 发落座后,老者和他们交换了名片。 “北京的郑先生说秦先生修复了不少故宫的国宝级字画,还自始至终参与了辽 代应县木塔残经残画的修复装裱,说先生的手艺是国内第一流的。在前清,秦先生 也可以称是大内高手了。”陈于华喝了一口茶说。 老者的双眼倏地明亮起来,咧开缺牙的嘴笑道:“大内高手不敢说,故宫的字 画是补了不少。讲到修复应县木塔的残经残画,那揭烂纸团的功夫,手上没童子功 是不行的。”老者指着弟子说,“像他这岁数时,我在北京荣宝斋接裱的都是齐白 石、徐悲鸿、郭沫若、傅濡等人的字画,接李可染的山水,李苦禅的花鸟,启功的 字还是后来的事,再晚一茬的小辈就不认得了。” 宾主一起笑了起来。 陈于华说:“秦先生一直在荣宝斋做裱画师。这北派名家的字画肯定收了不少 吧?” 老者摇摇手说:“我们那时头脑简单,早早晚晚只知钻研技术,一门心思只想 做好生活。荣宝斋裱画间的墙上台板上虽然全是名家字画,我们哪想到向书画家本 人讨一张啦。再讲,那时琉璃厂卖齐白石的斗方才五块十块一张,便宜呀。哪像现 在的人,看到名家字画都像绿头苍蝇一样。” “这么好的机会不收藏他一批,你们老一辈也太高风亮节了吧。”陈于华喝着 茶说。 “藏了几件压压箱底,总的说来不多。现在想想也是蛮可惜的噢。”交谈了一 会儿,老者已分清了介绍人和委托人,他对周之祥说,“周先生,把古画拿出来吧。” 周之祥拧开画筒,小心抖出古画,双手托到老者面前。 老者接过画,打量了一下两端说:“看色绫倒是一件老裱头。”他招呼俩人走 到工作台前,用镇纸压住起首,慢慢展开了《竹石图》,端详了一会儿,俯下身抚 摩着画心说,“好画,如此大尺幅的古画好久没接着了。” “秦先生,修复这幅画没问题的噢?”陈于华从旁问道。 “破损程度不算严重,比我预想的要好许多呢。”老者站起身说,“与应县木 塔里寻到的酥得像豆瓣大小的佛像相比,这简直是一幅完整的古画了。揭画心,汰 水渍,配旧的托背纸,剔脏补画全色,全没问题,简直是小菜一碟。” 周之祥小心问道:“这修复价如何算?” 老者拉出卷尺量了下说:“五尺全张是十三平方尺,我这里修复古画的价位是 每平方尺一千块。十三平方尺是一万三。周先生,你看有问题吗?” 周之祥听了心头一喜,这比他的心理价位要便宜许多,连忙点头说:“没问题 没问题。秦先生,你看预付款怎么付?” “用不着交预付款的,修好了画你满意了,一手交画一手交钱好了。”老者笑 了下说。 “你看什么时候能修好?”周之祥小心问道。 “这个你不好催的,慢工出细活,总归要揭裱修补得像新画一样。”老者又咧 开豁了牙的嘴说,“等画修好了,等我自己满意了,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要不要办啥手续?” “喔,我写一张收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