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缝香包时,六月就欺负她。噢噢,给她女婿缝香包呢。噢噢,给她女婿缝 香包呢。五月追着打六月。六月一边跑一边说,养个母鸡能下蛋,找个干部能上县。 但五月总是追不上六月。这连她自己都奇怪。平时。她可是几步就一把把六月压到 地上了。后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私心的。她就是不想追上。她只是喜欢那个追。 说穿了,是喜六月一边跑一边这么喊。羞死了。羞死了。六月跑一跑,停下来,把 屁股撅给五月,用手拍。跑一跑,停下来,把屁股撅给五月,用手拍。五月就真羞 了。就装作生气的样子回到屋里。把门关上。任六月怎么敲也不开。六月就在外面 给她一遍又一遍地下话,一遍又一地保证不再欺负她。五月就好开心。她喜欢六月 这样哄她。之前,每当六月欺负她,她总是像猫扑老鼠一样抓住六月,拧他耳朵, 听他告饶。但现在她不喜欢那样了。她觉得这样躲在门后听六月下话,感觉真是美 极了。 上到半山腰,六月就跟不上了。六月说,姐慢点行吗,我走不动了。五月回头 一看,笑笑。这时,五月发现雾的罩子破了一条口子,从口子里看去,村子像个香 包一样躺在那里。五月的舌头上就泛起一种味道,那是娘捂在盆里的甜醅子。五月 想回家了。但艾还没有采上呢。这是一年的吉祥如意呢。五月就叫六月快走。不想 六月索性蹲下了。 哎哟蛇。五月突然叫了一声,跑起来。六月在后面拼命追。不一会儿就超过姐 姐,跑在前面,并且一再回头催姐快跑啊。跑了一会儿,五月的腿就不听话了。就 索性一屁股坐在路上,出着粗气大笑。六月回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真看见蛇 了?五月说真看见了。六月说,蛇是啥样的?五月说,就像个你。六月说,才像你 呢,你就是一个美女蛇。五月说,你不是说一点都走不动了吗,怎么跑起来还比姐 快。六月就看见他的心被姐的话划开了一条缝儿。是啊,当时明明走不动了嘛,怎 么姐一声蛇,自己反而就跑到姐前面去了呢? 五月说,娘说了,蛇是灵物,只要你不伤它,它是不会咬人的。娘说,真正的 毒蛇在人的心里。六月说,娘胡说呢,人的心里怎么能有毒蛇呢。五月说,娘还说, 人的心里有无数的毒蛇呢,他们一个个都懂障眼法,连自己都发现不了呢。六月就 信了,就在心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最后,他发现问题不是有没有蛇,而 是他压根就不知道心在哪里。问五月,五月也说不上来。六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问 题。 娘说香包要缝成心形,心肩上吊三色穗子,心尖上吊五色穗子。一般情况下, 每年的香包都是没有过门的新媳妇做好了让人送给婆家的。六月家没有没过门的新 媳妇,就只能是娘和姐姐自己做了。这让五月六月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五月比六 月看得远。五月说,其实没关系,娘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咱们家的新媳妇嘛。六月一 下子对五月佩服得了不得。六月说是啊,可是她是谁的新媳妇呢?五月都笑死了。 五月说,你说是谁的?六月想了想,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五月说。爹啊,你这个 笨蛋,明明是爹的新媳妇啊,还能是别人的不成?六月恍然大悟。经五月这么一说。 六月突然觉得娘和爹之间一下子有意思起来。还有五月,今年已经试手做了两个香 包了。娘说。早学早惹媒,不学没人来。五月就红着脸打娘。娘说,男靠一个好, 女靠一个巧,巧是练出来的。五月就练。一些小花布就在五月的手里东拼拼西凑凑。 但六月很快就忘了这个问题。因为五月真的看见了蛇。六月从五月的脸色上看 到,这次姐不是骗他。五月既迅速又从容地移到六月身边,把六月抱在怀里,使劲 抓着六月的手。然后用嘴指给六月看身边的草丛。六月就看见了一个圆。姐弟二人 用手商量着如何办。六月说,我们的手腕上不是绑了花绳儿了吗,我们不是吃过供 过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娘不是说只要你不伤它它就不会伤你吗?六月说,娘不 是说真正的蛇在人的心里吗?难道草丛就是人的心?五月说,人心里的那是毒蛇, 说不定眼前的这条不是毒蛇呢。这样说着时,六月的身子激灵了一下,接着,他的 小肚那儿就热起来。五月瞥了一眼六月。六月的脸上全是蛇。 就在这时,那圆开始转了,很慢,又很快。当他们终于断定,它是越转越远时, 五月和六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种香味,一种要比香包上的那种香味还要香一百 倍的香味。直到那圆转到他们认为的安全地带,五月和六月的目光相碰,然后变成 了水,在两个地方流淌,一处是手心,一处是六月的裤管。 娘教五月如何用针,如何戴顶针。五月第一次体会到了用顶针往布里顶针的快 乐,把针穿过布的快乐,把两片布连成一片的快乐。五月缝时,六月趴在炕上看。 真是奇怪。这么细的一个针,屁股上还有一个眼儿,能够穿过去线,那线在针的带 领下,能够穿过去布,那布经线那么一绕一绕,就连了起来,最后成了娘说的“心”。 有意思。手就痒了。就向姐要针线。那我也试试嘛。娘说,男孩子不能拿针的。六 月问为什么。娘笑着说,男孩子要拿大针呢。六月问啥叫大针。娘说,等你长大就 知道了。六月复又躺在炕上,在心里描绘那个大针。有多大呢?五月戴的是娘的顶 针,有些大。晃晃荡荡的,针就不防滑脱,顶到肉里去,血就流出来。五月疼得龇 牙咧嘴。六月急着给她找布包。娘却没事一样。娘说,这一开始,就得流些血。六 月就觉得娘有些不近人情。再看娘手中的针,简直就像是她干儿子一样听话。它在 娘手里就怎么那么服帖呢? 山顶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从未有过地感觉到“大家”的美好。每一个人看上 去都是那么可爱。即使是那些平时他们憎恶得瞅都不愿意瞅一眼的人。六月给姐说 了自己的这一发现,六月悄悄说,我怎么现在就看着地生不憎恶呢。五月悄悄地说, 我也是。 噢噢,噢噢。你看六月像不像一个新女婿。地生说。大家说,像极了。忙生说, 还领着一个新媳妇呢。脖子里还挂着红呢。六月有些羞,又有些气,却没有发火。 五月说,我们刚才看见蛇了。地生说真的?六月自豪地说。当然是真的。地生说。 别吹牛了,如果真看见,早尿裤裆了。六月的脸就红了。五月护短说,你才尿裤裆 呢。如果是你,说不定都吓死了。地生说,如果是我,我就把它抓了烧着吃。五月 说,吹老牛。地生说,不信你找一个来试试啊。白云说,闭上你的臭嘴,我奶奶说, 蛇可灵呢,它能听见呢。我奶奶还说,蛇是不咬善门中的人的。地生问啥叫善门中 的人。白云说,就是一辈子做好事的人家,还不吃肉,不吃有臭味的东西。白云接 着说,我奶奶说,那时村子里发生蛇患,人们晚上想方设法关好门窗,蛇也常常钻 到被窝里,有许多人都被蛇咬死。唯独李善人每晚开着门睡大觉,蛇却从来不去找 他。六月说,真的?我奶奶说。千真万确,白云说着,上前拿起六月的香包看。 喜欢就送你吧。六月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大方的一句话。白云惊讶地看着 六月,就像是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六月接着说,喜欢就送给你。白云说,真的? 五月咳嗽了几声。不想六月还是说,真的。说着拿下来给白云。白云迟疑着接过, 有点担当不起的样子,又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样子。 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 地生和忙生拍着手喊。太阳就从六月和白云的脸上升起来了。 爹让六月舂香料。六月拿起石杵一舂,香料就捣蛋地跳出来。五月说让她试试 吧。爹说女孩子不能干这个活的。五月问为啥。爹说不为啥。五月的嘴就撅起来了。 爹拿过杵给六月示范。那香料一点儿也不捣蛋了。六月再试,它们还是跳出来。五 月说,就那么点香料,都让六月糟蹋完了。爹一边往石窝子里捡跳到地上的香料, 一边说,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得摸索,说不清的。六月听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就 大了胆子舂,直舂得香料在石窝子里乱开花。舂着舂着,那香料就服帖了。六月奇 怪,当你小心翼翼地舂时,它反倒要跳,可当你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不怕它跳时, 它反倒不跳了。这一发现让六月激动得头皮一阵阵过电,像是谁伸手一下子把他心 里好多窗子都打开了。六月看五月,五月一脸的羡慕。六月就又心疼姐姐。有些事 你是永远不能干的。突然。六月发现这家里是分着两派的,爹和他是一派,娘和姐 是一派。你看,这娘教姐学针,却不让他学。这爹教他拿杵,却不让姐拿。莫非这 杵,就是娘说的大针? 姐无望地看着他舂香料,终于觉得这事和自己无缘,就拿了花布开始缝香包。 随着六月杵子的一上一下,屋子里渐渐地充满了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