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鞠老二把手里的大白菜扔上锅台,就回里屋抽烟去了。日光一蹿蹿跳过墙头, 从窗玻璃上探进来,刺破了升到半空的烟圈。吞云吐雾一袋烟,鞠老二终于调实眼 神,跨过两道门槛来到院子,粗声大气地说,晌午把这棵菜炒了,多放点油。女人 没吭声。女人刚从木板夹成的厕所里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带着睡意。许久,女人 说,多放是多少,一勺?鞠老二再也绷不住,你他妈的有没有脑子,一顿一勺往后 还过不过!女人从厕所走出米,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似乎愈发不明白了, 将二拇指使劲卷进衣襟里。 鞠老二没再理睬,他知道说得越多,女人越不明白,要是他呼呼号号把她臭骂 一顿,她会立刻把自己扒光了一丝不挂跑到大街上。鞠老二僵了一会儿,手在他倒 霉的斜眼上撮了撮。最丧气时,他总是要撮撮他倒霉的斜眼,似乎在提醒自个儿, 要不是它,就不会讨这么个傻老婆,要不讨这么个傻老婆,就不会心甘情愿上老孔 家干活,要不上老孔家干活,就不至于弄到眼下这个地步。 上老孔家干活,曾经是鞠老二十几年来最愿意的事,不是图他家油水,说起来 根本谈不上油水,顶多年末送两篓橘子两箱啤酒,和他出的力没法比,可他就是愿 意。孔家胖得囤子粗的大娘儿们在屯街上一亮相,脚后跟的血忽悠就往他脑门儿顶, 踩都踩不住。大娘儿们进村,不是坐半截车就是摩托车,反正她家开汽车修配厂, 有的是车。她从车上下来,往往吵吵八哗地在屯街喊,老二兄弟,久子兄弟,恁大 哥想盖车库,去给垒垒砖。她从来都说恁大哥,好像恁大哥是个皇上,他的想法就 是圣旨。也怪了,确实听到大娘儿们说到恁大哥,鞠老二就接了圣旨似的浑身哪儿 哪儿都热。大娘儿们在街上吵吵八哗,不过是为了显摆家里势力,她是从村里搬出 去的,她的日子就像俗话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她高出一头,总要回过头来让村人 知道,好像要是村里人不知道就白高了。女人们面儿上哼哈附和,背后咬牙切齿: 穷显摆!可是鞠老二就是喜欢她显摆,她一显摆,他身板就硬气,就像他是她家的 一条狗。十天前,一年多没来的大娘儿们开个摩托车突突突来到村里,还不等说话, 他的身子骨就硬起来了,等她把恁大哥要在家里挖个地下室的想法说出来,他攥着 锨把的手竟像拉在风中的电线似的,一抖一抖。可是,事情总有不测,谁也想不到, 地下室挖到第十天,快挖完的时候,老孔家半夜进了贼,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偷了 男人衣兜里几百块钱和一部手机。东西倒是没丢多少,但大娘儿们说,那贼相当熟 悉家里地形,从墙头翻进去,开了侧屋的一扇窗,又从正门走出来。大娘儿们说这 些时语调高高的,脸上还挤满了笑,可是再装,鞠老二也能听出那话里的话,她家 的墙是他和小久子俩垒的,她家的窗户是他和小久子陪着木匠安的,白天吃间食的 时候,他们还进屋里歇过,熟悉她家里地形的,除了他鞠老二和小久子,还能有谁! 怀揣一肚子郁闷,鞠老二还是上路了。鞠老二没骑自行车,他要走甸道。甸道 是大甸子上的一条水渠,坝面坑洼不平,上面长满了蒿草,只能步行。鞠老二走甸 道,是因为甸道坐落在村庄南边,在整个村子的眼皮底下。丢东西的当天,村子里 就传开了,他和小久子傍黑回来,鞠广大家的偎着草垛,撑着她那对天窗似的鼻孔 扬声道,老孔家进贼啦,知道吗?鞠老二气得呀,恨不能把她摁到草垛上扒她个精 光。自从娶了一个一犯病就把自个儿扒个精光的女人,他生气时,最想干的事就是 把别的女人扒个精光。鞠老二不过是想让村里人看看,他不是贼,他并没因为老孔 家丢东西就不敢去干活,他心正!心正不怕影子斜!当然,他走甸道,还有更重要 的原因,他在屋里吐烟圈时,看到了小久子,是他一蹿一蹿蹿上堤坝的身影让他突 然开窍。 蒿草站成两排,水淋淋冲他点头。小久子的身影原来还是一个苍蝇样的黑点, 五分钟不到,就由苍蝇变成蜘蛛,变成老鹰,最后变成风中矮柳。小久子罗圈腿, 迈一步等于他半步,也是他有意撵他。鞠老二从没稀罕过小久子,可是不知怎么的 这辈子他和他就是分不开,老孔家一搞基本建设,就铁定了他和他。也是村里男人 都走了,就剩他俩走不了——他家里有个疯女人,侍弄不了两个孩子;小久子家里 有个瘸妈,一阴天下雨就爬不起炕。邪行的是,老孔家永远也搞不完基本建设,在 村子时搞,挖压水井,铸水泥粮仓;搬到镇上还搞,盖二层小楼,垒车库。他其实 打心眼儿里愿意老孔家搞,只是不愿意和小久子一块儿搞。小久子也没什么大毛病, 就是有些窝囊,一脚踢不出个响屁,讨了一个带孩子的老婆也能把老婆养跑了,村 里那些生了儿子的女人,教育儿子没一个不说:有屁就大声放,别像小久子似的! 弄得三岁孩子都看他不起。鞠老二不稀罕小久子,就因为这一层,自个儿被人看不 起没办法,身边再加一个看不起,就是一堆牛屎旁边又摊一堆牛屎,臭上加臭。可 是凡事都架不住时间,时间久了,动不动就弄到一块儿,明知道臭也不觉得臭了, 也不是不觉得臭了,是有了臭是一窝烂是一块的感觉了。偶尔哪一天,小久子的老 妈又爬不起炕,他忙家务来工地迟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鞠老二就丢了魂似的,东挪 挪西蹭蹭,根本干不了活。尤其吃间食的时候,小久子总是推让,把本该属于自己 的那份肉肠缺一半给他,他鞠老二心里涌起的感觉不但不是臭,反而是一种少有的 香甜了——为人师傅的香甜。时间培养了习惯,鞠老二离不开小久子,说起来是习 惯了享受为人师傅受人尊重的香甜。可是现在,在老孔家丢了东西之后,那香甜一 丝一毫都没有了,不但不香甜,再见小久子,还觉得有股臭烘烘的味道从胃里往上 返。想想看,他鞠老二没偷老孔家的东西,那么不是小久子偷的还能是谁,问题是 就从那天,小久子就再也没敢正眼看他。 小久子如果是个女人,鞠老二毫不犹豫就把他推下渠里扒光,问他为什么要偷 老孔家东西,为什么要让村里人对他俩更加看不起。他不但让村里人对他俩更加看 不起,还断了他俩后路。他蠢就蠢在不光断了自个儿后路,还断了别人后路,很明 显,地下室挖完,老孔家再也不会找他们搞建设了,谁也不肯往家请贼! 鞠老二没扒光小久子,不是担心冤枉了小久子,是怕看见他那可怜的玩意儿: 自个儿一辈子趴在一个疯女人身上已经够可怜了,他不想看见别人比自个儿更可怜, 就像他不愿意和被别人看不起的人在一起一样。小久子老婆跑了那阵儿他可是太惨 了,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在草垛头佝偻着,像只瘟鸡。可是以什么方法让小久 子坦白,他还没有想好。昨天,前天,他一直在想,不光想,在已经挖出三米深的 地下室里,他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用眼睛瞪他,压低声音审他,揪住他的 肩膀摁在泥墙上逼他,都没用,他就是一个不吭声。他不但不吭声,连喘气儿的声 音都听不见,要不是他那双扁豆似的眼珠子眨巴两下,活活就是个死人模样。他一 心指望小久子受不住他的搓弄,终于坦白,或者第二天,再也不来干了,只要他不 来干了,事情就大白天下了。可是他不但还干,还要走甸道。 三步并成两步,鞠老二一跃就超过了小久子,错身的时候,他狠狠骂了一句王 八蛋。但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他一路带着小跑,一路气喘吁吁,是觉得自个儿有很 多想法要去实现,绝不只是想超过他,绝不只是想骂一句王八蛋。可是最终,他只 是身子往他身上一蹭超过了他,只是骂了一句王八蛋,只是把自己变成了对方眼睛 里的一只苍蝇——他相信,小久子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也会像他一样这么骂他。 丧气的是,他最不愿意抢先一步看到大娘儿们那张大头朝下的脸了。她家男人上班 后,大门总是上了锁,你第一个到,就注定要面对这张脸,因为你必须让对方为你 开门。 大嫂。大娘儿们开门时,鞠老二喊了一声。在老孔家没丢东西之前,要说有什 么事是鞠老二愿意的,那么头一样就是看到大娘儿们的脸。她的脸像个大头朝下的 萝卜,并不好看,但她宽宽的下颏微微上翘时,有股说不清的劲头从那里释放出来。 她的脸在村子里出现,他的脚跟就萝卜扎到土里似的,顿时身板硬朗。她的脸在她 家出现,他就仿佛干渴的人啃了脆萝卜,心口顿生滋润。他相信小久子也会有同样 的感觉。 实际上,她的下颏在村子里上翘在家里并不上翘,它在家里是低垂着的,就像 露水下的芋头叶子。好处恰就出在这变化上,在村子里,她扬着下颏,说话吵吵八 哗,觉得她大,是大娘儿们,回到家里,她的下颏就低垂下来,说话细声细语,立 即就变小了,小猫似的。尤其她说,兄弟啊,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别人干活,为什 么专找你俩,找别人来家嫂子害怕,他们都上班了,家里进了生人俺害怕!都以为 俺有多少钱,绑了俺怎么办。她变小了,像只偎在身边的小猫,鞠老二心里别提有 多舒服了,他身体里横着太多的力气没处使,他太想为一个女人遮风挡雨了,偏偏 他的女人是个疯子,从来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还动辄脱光衣裳败坏他。 从那时起,只要进了老孔家的门,只要看到大娘儿们那张萝卜脸,他就觉得自己是 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是—个体面的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谁知,这一切,都在 —个夜晚过后,生生地结束了。 说起来,大娘儿们开门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下颏照旧低垂,像一片露水里的芋 头叶子,说话照旧细声细语,像一只胆小的猫。兄弟,来了。可是鞠老二就觉得不 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也许不一样的不是大娘儿们,是他鞠老二。谁知 道呢?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脸了,和她眼对眼时,他的眼珠自觉不自觉就错开 了,不但错开,胸脯里还像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个偷了东西的贼。这滋 味太让鞠老二难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为受不了这滋味:你本来是清白的,你 却心虚得不行。 地下室在二层小楼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进院,就兔子似的从洞口跳了进去。 脸贴到凉渗渗泥墙上的刹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几下斜眼儿,之后偎着墙,呼哧呼 哧大喘气。进了地下室,空气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气味就闷罐子似的闷住鼻孔,鞠 老二只有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事情总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开门,恨不能一头攮 进地下室,可是一旦进了地下室,又像圈进笼里的困兽,那么希望爬出去,因为现 在,在觉得别人眼里的自个儿就是一个贼的时候,三尺深的地窖无疑就是人间地狱。 关键是,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们拉呱,他因为 惦着和她说话,不时地上来下去,她那破锣样的嗓音灌进天窗,风一样让他舒坦。 鞠老二瘫软地偎着墙,眼巴巴望着天窗。所谓天窗,就是一个洞的洞口,一尺 半见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见故意弄小,大娘儿们说,“恁大哥不让把进口挖 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里的存货成箱成笼,为什么不让把进口挖大,想不明 白。鞠老二当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 “恁大哥”就不用给恁大哥当牛作马出苦力了。这么想,并不是说他给人出力有多 么冤屈,不过是有些看不惯孔兴洋而已——大娘儿们家的恁大哥叫孔兴洋,比他只 大五六岁,十几岁跟着舅舅出去学徒,两年不到就出息成远近知名的修车手,从修 拖拉机开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 ,各种轿车,一直到眼下开了修车厂赚了大钱。 他看不惯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赚了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阔绰,而是他走路转头那 副牛烘烘的派头。他打一小就不像个庄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从不跟放牛小子打 咧咧。鞠老二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他那派头,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说来更是古怪, 他那么看不惯孔兴洋,背后骂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兴洋站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不 知怎么血管顿时就活跃起来,浑身顿时就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奇妙的感觉,就像有 电一样的东西从对方身上放出来,经过汗毛孔钻到他的血管里。你不来干活,永远 不会知道这种感觉,就像你不进孔家的门,永远不会知道总是吵吵八哗的大娘儿们 回到家里还会细声细语一样。其实孔兴洋进家,和在外面并没什么两样,目光照旧 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着肚子大板儿先生似的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让你见了 恨不能从后边拍他一锨。据说当厂长之后,他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工人们没一个不 怕他。可他鞠老二不怕,他不挣他的钱!他纯属帮忙!这也正是他牛气的地方,他 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觉得舒坦,越是有一种上了舞台表演的感觉,手里的 活儿越玩儿得漂亮。想想看,他是远近知名的修车能手,大厂长,他能把坏得不能 动的车修得满街跑,却不会垒墙,这么一个人站在你旁边看你,牛烘烘的应该是谁! 也许,正是牛烘烘的孔兴洋带来的这份舒坦,让鞠老二一听大娘儿们喊就浑身 打战,让他多年来宁肯不要钱也要来当牛作马出苦力。也就是说,大娘儿们下颏释 放的那股东西,大娘儿们像只小猫时带来的那份感觉,根儿都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 身上,就像木偶戏里那个耍木偶的,是她身后有一个牛烘烘的男人,她的看重,才 像在憋闷的地下室里开了天窗一样,让他感到沉闷的生活通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反正,只要平时威风八面的孔兴洋站在旁边,他就觉得威风的不是对方而是自 个儿!在这一点上,小久子就不行,这个窝囊废最怕的事就是孔兴洋都下班了,他 们还没撤退,一到那时他就慌了手脚连家什都不会使了,不是碰这就是碰那。 正这么想着,扑哧一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从天窗掉下来,是小久子。鞠老二 终于等来了小久子!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来。他不知道自个儿是在等小久子, 当生土味里弄进一股灶坑的烟灰味,当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起来,鞠老二明白接下 来要干什么了。小久子的身上永远有股灶坑的烟灰味,仿佛他每天都从烟道里爬出 来。他最不爱闻这股烟道味儿了,它总能叫他想起家里的疯老婆和两个苦命儿子, 为这,他出来干活总要换上专用来干活穿的工作服。然而现在,这股味道让他想起 的不是自个儿的老婆和儿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妈,因为它是长期没人洗 衣裳的铁证。 鞠老二没有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认了自个儿是贼,从此 臭名远扬,他就永远找不到对象了,就得永远伺候他的瘫妈,衣裳就永远没人洗了。 鞠老二在土墙上慢慢站直,因为身体里的反应和脑袋里的反应不那么一致,他的眼 神虚一阵实一阵,但这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没有多久,鞠老二就想开了:找不到对 象活该,谁叫他当贼。当小久子拿起镐头,准备像以往那样往土里刨的时候,积蓄 一早上的力气突然爆发,鞠老二从后边一把将小久子摁趴到泥土里。 之所以这么断定就是小久子干的而不是别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 回,为了不让小久子在孔兴洋面前紧张,鞠老二跟他说,孔兴洋没什么了不起,一 个修车抹油的,和咱抹泥垒砖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两个臭钱。可是想不到的是, 这句话激怒了小久子,很少说话的他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他就是了不 起,俺觉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电视都和别人看的不一样,你不知道俺最愿意干什 么?干什么?俺最愿意在他看不见俺的时候看他,有些夜里走得晚,你上厕所抽烟, 俺就扒在窗上看他,他从来不看电视剧,净看中央大干部开会,看中国人和外国人 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会汤汤水水挂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的这么多话,当时, 鞠老二除了觉得小久子更加窝囊,没留任何痕迹。稀罕人家,却不敢靠近,却还要 躲起来看,不是窝囊废是什么!可是老孔家进了贼之后,鞠老二像被敲了一棒子似 的突然猛醒,小久子绝不是窝囊废,他扒人窗户是在为自个儿当贼摸路探底。 今儿个,你要是还不承认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说。鞠老二语气很重,恶狠狠的。 他不过是吓唬小久子,干死他自个儿也完了,扔了疯老婆不算什么,扔了两个孩子 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儿子像妈,傻,扔了就扔了,二儿子却不能扔,二儿子精神头 十足,也许叫头一个傻儿子闹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炖菜多放油,都是为了 他。再说,他从来没想过死,他逼小久子认罪,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体面地活,为 了让他那不傻的二儿子将来也能体面地活。想到二儿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开 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认,他就得背一辈子的骂名,讨了个傻老婆,生了个傻 儿子,再背个偷东西的骂名,让他的后人还怎么活。 像以往几天一样,小久子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一副干死就干死的样子,他甚至 用力把头往地里头拱。这时,一个一直以来藏在鞠老二心里的念头猛兽似的跳了出 来,使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扒光别人的衣裳了,虽然在黑洞洞的 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么招人眼目,虽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 出气总还是爽快的;害怕的当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怜玩意儿,他不知道他看到后会 不会心慈手软。然而这时,小久子仿佛窥见了鞠老二的想法,头开始动弹,嘴里发 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这让鞠老二眼睛顿时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 干瘦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仰面朝上。隔着很近的距离,鞠老二说,你承认啦?!是 你干的?! 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块烂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闪了一下就不再闪了, 像灭掉的烟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是寂灭的眼神已经 把某种态度表了出来。鞠老二慢慢松开手,在半空伸展着他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发 僵的手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既为阻止了刚才的念头,又为逼出了想要的结果。 他一字一顿地说,走,咱现在就上去,咱告诉大娘儿们事儿是你干的,只要弄清了, 咱俩一块儿滚蛋。 像先前吓唬小久子一样,这也是一句假话,小久子认罪,滚蛋的是小久子,跟 他鞠老二没什么关系,再说地下室没挖完,大娘儿们不会让他走。不过他也做好了 准备,只要澄清事实,不背黑锅,走就走。小久子坐起来,小小的鼻子像一只垂死 的鸟趴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直盯盯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仿佛在做某种告别,之后慢 慢站起,抬起腿,踩着泥墙上的一个凹兜往上爬。这是他们每天往洞外爬时必有的 动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时,他们从不用它。在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 灵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脚刚刚悬空,鞠老二的两只手就铁环似的套住他的脚,一 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进泥坑里。 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着鞠老二,那样子仿佛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鞠老 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着头上的天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烟圈漫过窗口,贴着墙 壁蛇一样钻出去的时候,鞠老二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 为什么,你说你经常扒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湿乎乎的泥墙,好像答案都在墙里。老 孔家虽然不给咱钱,可待咱像个人,孔兴洋牛烘烘,对谁都牛,不是对咱!还不是 因为他牛,咱才跟着牛,俺不明白你干这种傻事究竟图什么!说着说着,鞠老二的 声音有些开岔,是压低了之后走了另一条道的开岔。 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湿乎乎的墙壁。鞠老二顿时有些恼了, 掐了烟,朝泥墙上吐一口痰之后,蓦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只公 鸡似的将小久子提起,大声喊道:你这个驴熊你根本不窝囊你倒是说话呀! 因为衣领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着脸,鼻孔和眼睛都冲着亮锃锃的天窗。 但是鞠老二没有动手,他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气似的把他松开 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都是你自找,俺管这些鸟事! 和小久子一样,鞠老二实实惠惠地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动了。不但不动了,连 话也懒得说的样子。鞠老二不说话,是觉得自个儿不必再说什么,小久子既然不想 告诉他为什么偷东西,那就只有自个儿爬上去认罪,只要他认罪,早爬一会儿晚爬 一会儿没什么两样。 鞠老二又点着一支烟,憋足了劲儿吸了两下。上老孔家干活还有这个好处,可 以可劲地抽烟,大娘儿们一条一条地买从不计较。上老孔家干活的好处,其实是许 多好处加起来的好处,他不明白小久子怎么就不念记这好处,就算他不抽烟,就算 他不觉得大娘儿们的下颏里有股劲,就算他不愿意孔兴洋站在旁边看他干活,年头 岁尾,总还有人送两箱啤酒两篓橘子,大卡车轰隆轰隆站在你家门口往下搬,你不 觉得展扬?!老妈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没有老孔家看得 起你,谁还看得起你,倒是村里人有闲话,说卖苦力给人当牛作马不值,可是什么 值?天天在家蹲草垛头就值?力气和电一样,根本攒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 用。何况你用它还换来人家看得起你!人家看得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电发了光, 照了亮,你的日子就开了一道天窗。这么想着,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气又粗了起来, 扫一眼小久子被黄泥染透了的胶鞋,恨恨地想你怎么就能爬进人家窗户。 少许,染透了黄泥的胶鞋动弹起来,小久子欠起身子,一点点站直,当他站直, 和鞠老二形成了一个俯视的角度,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俺,俺没偷,俺根本没偷。 他的声音相当含混,要是不用心听你很难听清。但鞠老二听清了,地下室太静了, 再说鞠老二一直在等待着。这是几天来小久子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嘴唇里突然有了 声音的时候,鞠老二还认为是另一种声音,是他终于坦白,因为刚才他眼神寂灭的 样子已经是在坦白。就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发现目标,鞠老 二噌的一下蹿起来,不假思索就把两只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说没偷,你没 偷凭什么扒人家窗户,你没偷说话怎么一点儿都不硬气。 小久子耸着肩膀,用力挣扎着,那张瓜瓤一样的小脸在黑暗的光线下,不住地 扇动,没一会儿,眼神就再一次寂灭下来了。鞠老二松开手,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 似乎再次寂灭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猎物。 僵僵地站着,小久子就像一根废弃的木桩。他身体像根木桩,眼角却有一线光 亮在亮盈盈地闪烁。不久,木桩开始活动,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只脚再次攀上那 个凹兜,一用力,两只脚立即就悬了起来。这次,鞠老二没有掼给他反作用力,相 反,在小久子双脚离地的时候,一股强有力的东西狠狠掼在鞠老二心瓣上,让他心 口顿时木胀胀地疼起来。 鞠老二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伫立一会儿之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小久子 悬在半空的两只脚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脚踝骨,完全是下意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 自个儿要干什么。 没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秃噜就从泥沿上跌下来,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从泥 沿上跌下来,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狼。仿佛在他脑袋蹿出洞口 的一刹,接通了什么魔法。他摸起身边的铁锨,狠丢丢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随 后,拳头也抡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 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过劲儿,他拽住他的脚踝,是他的离走让他心里某 个地方木胀胀地疼,他并不想干什么,但显然小久子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想像先前 那样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问他为什么偷东西。肩膀一阵麻疼之后,鞠老二开始明 白了,警觉地朝后躲闪。 有了刚才心里的疼,他根本不想伤害小久子,他虽然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拽 他下来,但他知道他绝不是想伤害他,绝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闪,小久子越是 起劲,握住铁锨的手青筋暴突,两只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从没见到小久子如此 凶恶的样子,他也从没见过他如此力大如牛,逼过来的拿着铁锨的手稳如泰山。为 了反抗,为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握住锨把, 之后猛一甩手,将逼过来的利刃掼了回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锨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掼来,鞠老二试图往右躲,谁知,他 刚躲开,锨把又长了眼似的倾了过去,两秒钟不到,鞠老二就觉得自己的腿软了下 来。 鞠老二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着,之后一程程往下萎,当萎到地面 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喊叫:鞠老二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啊——鞠老二盯着小久 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飞,飞到再也飞不动时,他气息虚弱地说:你为 什么要偷东西,你不偷多好! 俺没偷,俺根本没偷啊,你为什么赖俺啊。小久子的声音也有些开岔,是在哭 韵里开的岔。刚才还承认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俺没偷,都是你逼俺。 你这个窝囊废,你半夜扒人家窗户,不逼你逼谁? 说完这句话,鞠老二声息全无,透着亮光的天窗仿佛无数片金叶,在他的眼里 飘起来。这时,只听小久子突然一声狂叫,像一个急着咬人的狗,俺崇拜孔兴洋, 俺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兴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样活着——你不知道—— 伴着小久子的叫声,金叶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飘,飘,不久,就凝在天窗外边的 蓝天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