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霍品喜欢喝浓茶。他不喝绿茶、花茶,而是喝砖茶。砖茶水黑红黑红的,喝一 口,满嘴都是香气。每天晚上,赵翠兰早早熬好,不管霍品回来得多晚,必定要喝。 晚饭后,霍品本打算出去,一搁碗,赵翠兰已将一杯茶端上,霍品就没动。喝 了一口,马上问,换新茶了?赵翠兰说,换了,你一年得四五块。霍品随意问现在 多少钱一块,赵翠兰迟疑一下,说比以前贵了。霍品咬住不放,贵了?贵多少?赵 翠兰支支吾吾。霍品挺恼火,你又白拿人家东西了?赵翠兰手贱,别人随便让让, 不管是真是假,她是不客气的,霍品没少说她。赵翠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这是别 人送的。见霍品盯她,补充说,方福给的。霍品问送了几块,赵翠兰说五块。霍品 的声音里带着狠,他送你就要?赵翠兰嘴硬,不就几块砖茶吗?你又不是没收过他 的东西。霍品突然火了,你倒有理了?送回去,现在就送!赵翠兰委屈地说,你看 我不顺眼,也不能这么找碴儿吧?我看你让免了一次,胆子吓破了,半夜让人砸玻 璃吭也不吭,为几块破茶大嚷大叫。霍品重重将茶杯放下,赵翠兰闭了嘴,装了余 下的四块就要出去。那块劈下一个角。无论如何不能还了。 恰好方福进来,问赵翠兰要出去啊。赵翠兰嗯了一声,用目光勾着霍品。方福 看看霍品,再看看赵翠兰手里的东西,顿时明白。他一把夺过来,搁在炕上,霍村 长,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啊,不就几块破茶吗?霍品看赵翠兰一眼,赵翠兰识趣地退 出。霍品这才说,不能惯她这个毛病。方福说,跟嫂子没关系,要怨就怨我。方福 扭着脖子,表情生动,这使他的脑袋看上去更小,而肚子蛮横地腆着,仿佛一只竖 立的乌龟。霍品摆摆手,那个话题就此掐断。 方福自己倒一杯茶,坐在霍品对面。他的随意显示着和霍品关系的特殊。没错, 方福有资格这样。霍品否认不了,只是不舒服。 方福呷了几口,说我也开始喝砖茶了,我觉得砖茶味贼香贼香。霍品淡淡一笑。 砖茶味道虽香,毕竟上不了台面,比那些名贵的绿茶、红茶差远了。霍品喜欢喝是 因为离不开,不喝砖茶他的消化就极其糟糕。霍品没对旁人说过,赵翠兰也不知道, 方福这还不是瞎起哄? 方福直来直去地问,那事怎样了?霍品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装糊涂,什么事? 方福说,鸡心湖啊。霍品哦了一声,正弄着,不知协议什么时候能签。方福问,卡 在哪儿?湖边的地?霍品讨厌方福,又知道自己必须敷衍,村里毕竟贷着方福八万 块钱。鸡心湖承包出去,方福的钱才有指望。霍品点点头。方福叫,那还是个事? 这难不倒你嘛。霍品说,涉及到个人,不能硬来,搁你头上你愿意呀?一亩三十, 比自己种差远了,不愿意承包也在情理之中。方福问,那怎么办?霍品说我还没想 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方福说我相信你,黄村没你办不成的事,你是能人,我方福 也不是谁都帮。霍品的厌恶又涌上来,冷冷盯着方福,你知道给黄村多少承包费? 方福说,不是三十万吗?霍品说,是三十万,分三十年给,一年一万。方福的眼顿 时硬了,照这么付,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还?霍品说,急啥,连利息算,十年怎么也 够了。方福呆了半晌,又道,这也太长了,再说,村里还欠包工头的钱,他一定也 盯着呢,到时候你给谁?霍品想,好,你自己把问题抛出来了。他的回答很圆滑, 没什么意外,当然先还你。方福并没因霍品的承诺踏实,起身给霍品续满水,没再 给自己续。他说,霍村长,咋说也得先替我考虑啊。霍品说,当然。 送走方福,霍品站在墙角撒尿,觉得异常痛快。终于杀了方福的气焰,方干头, 以为你是谁呀! 一声凄厉的笑划破夜空。 霍品突地打个寒战,那点儿快感顿时消失,他知道二丫又跑出来了。黄毛稍有 疏忽,二丫就往外跑。笑声消逝,可分明又在霍品耳朵里钻着。如一柄钢钻,狠狠 往里扎。如果刚才对方福只是厌恶,现在则是痛恨了。方福对二丫造了孽,可霍品 充当了什么角色呢?那是霍品不愿触及却又躲不过去的痛。 霍品再次当选,方福立了头功。方福生怕他的钱打水漂,天天给霍品出主意。 那日,方福说他出点儿钱,给村民点儿甜头。霍品早就想到了,但他没那个闲钱, 就算有,也不愿意那么做。花钱买选票,霍品做不出来。他没点破,等方福自己说 出来。霍品并没附和,让你破费,这不合适。方福说,为了你,我豁出去了。霍品 还是不同意,不行,不能这么干,乡里知道那就麻烦了。霍品这样,方福更坚定, 他说,这事你甭管了,有什么问题也跟你无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了村长还记 住我不?霍品笑笑,黄村人谁都记得你,贷了你的钱嘛。 霍品如愿以偿。方福也没花多少钱,不外乎吃点饭喝点酒。可在方福看来,没 他,就没霍品今天这个村长,不管心理上还是架势上,总想以恩人自居。霍品不舒 服,但方福提出什么要求,还是尽量满足,毕竟欠了方福。况且,那贷款一时半会 儿还不了他。方福先让自己的兄弟当了电工,后又让霍品给他小姨子弄块地。方福 女人没福,方福发迹,她却彻底瘫了。方福小姨子以照顾姐姐为由,整日住在方福 家,还离了婚。其实两人早住一块儿了。那女人没名分,自然算不上黄村人,可霍 品硬是给她划了块地。不久,方福又找霍品,说想挨着原来的房再盖几间。霍品问, 在别处可以,那儿怎么盖?方福家西面是路,东面挨着黄毛的房子,根本没地方。 方福提出把黄毛的房子扒了,占那块地,让霍品再给黄毛批一块儿。霍品说,这怎 么可能?方福说只要霍品同意,其他的事他找黄毛商量。霍品说黄毛同意,我当然 没意见。方福和黄毛没商量成,吓唬了黄毛几句。黄毛倔,根本不吃方福这一套。 没几日,方福小姨子被黄毛家的狗咬了,方福让黄毛赔二百块钱,黄毛拿不出钱, 方福就让二丫侍候他小姨子三天。黄毛觉得这笔账合算,让二丫去了。方福却不让 二丫回了,理由是小姨子的伤口恶化,除非黄毛同意把房子让给他。方福家高墙深 院,二丫逃不出,黄毛进不去。黄毛找霍品告状,霍品知道这是方福搞的把戏,劝 方福不要过分。方福说现在占理的是我,我不会逼迫他,怎么办随他自愿。霍品嘴 上说管,其实没怎么管——方福答应如果黄毛让步,他给黄毛补偿。霍品觉得也说 得过去。二丫就在隔院,黄毛却见不着她,情急之下同意了方福的条件。方福给黄 毛两千块钱,让黄毛在收据上摁了手印。方福把黄毛的房子扒了,然后才放出二丫。 黄毛和二丫租了一个在外打工的户家住。二丫心情郁闷,几个月后竟然疯了。黄毛 告了几次,当然不是找霍品,他已不信霍品了。黄毛上乡里告,这是他能去的最远 的地方。派出所调查,方福拿出和黄毛的协议及黄毛收钱的收据。方福还有霍品这 个证人。派出所问霍品当时是否在场,霍品说在场,可……后边的话霍品没说出来。 后边的事看似合理,可那是建立在前面的不合理之上的。黄毛脑子缺根弦,只告方 福硬占他的房,却不提女人被方福关着——也许他认为自己的狗咬人就该那样。如 果说出来,结果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方福关二丫的性质其实是拘押,这是犯法的。 当然,霍品也逃不脱,他当了方福的帮凶。那样,他的村长可能又当不成了。种种 担心使霍品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方福加盖了几间房,成为村里最气派的人家。黄毛放弃了告状,他的生活只剩 两项内容:干活、追逐二丫。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霍品却没能忘掉这件事。这事如一把锋利的刀窝在心里, 时不时划开一道血口子。黄毛更没忘掉,恨霍品超过恨方福。每隔几天,霍品的玻 璃就会碎裂。霍品当然知道是黄毛干的,放在过去,霍品早就收拾他了。现在不, 那声脆响,释放着黄毛的怒气,也使霍品的内疚得到某种减缓。 霍品怕过什么?没有,现在确实怕了。黄毛没把霍品怎样,但他在霍品心里插 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