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个农村妇女,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 我却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常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一直睁到天亮。 我的眼睛真的很大,年轻的时候还很美,双眼皮,一张永远晒不黑的白里透红 的脸。可如今,大是大,却多了黑眼圈,还多了一嘟噜波浪一样的眼袋,脸也再不 是白里透红,而是黄里透黑了。 我住的村子,在一座省城的边上,省城一天天地在拆旧盖新,村里也在一天天 地拆旧盖新。刚结婚到这村里的时候,住的是三间土坯房,后来土坯房换成了砖房, 后来砖房换成了两层楼房,如今,两层楼房又换成了多层楼房了。 房子自是愈换愈好,可日子,却愈过愈有点糟心了。 我知道,我的失眠许多人不相信,他们会耷拉了眼皮说,不会吧,你? 我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无非是在说,你,一个不识字的人,失的哪门子的眠呀? 我觉得他们那眼皮就像一扇紧闭的刀枪不入的门,它使一个被激怒的人找不到 一点反击的办法。 外人也就罢了,有时这扇门还出自我的亲人。 我的亲人,丈夫李永志,还有女儿李小星。 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丈夫和女儿是我唯一的亲人。亲人应该是最叫人放松的 人了,可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是有些紧张,就像一只进了狼群的羊,随时都可能被 伤害一样。 我知道不该这么想,亲人的关系怎么会是狼和羊的关系呢?可是,我管不住自 个儿,一见到他们就紧张,一紧张就想到狼和羊,我不想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就 总是装得牛烘烘的,比他们还了不起的样子。 丈夫大学毕业,是一名中学老师,今年退了休,每月还能拿到两千多块钱;女 儿高中毕业,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家工厂上班,每月也有一千多块钱的进项。我呢, 每月的进项,羞死了,只有三百块钱,还一半是村里给的养老金,一半是分发报纸 的报酬。 报酬高点的活儿其实也有,比如打扫街道,每月三百元,可我不想干,我觉得 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会因此更瞧不起我。分发报纸虽说挣得少点,但报纸上有字,那 些识字的人被一个不识字的人把字分在手里,这多少会给我带来一点莫名的快感。 我不知道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李永志不要说中学老师, 小学老师还没当上呢,每天和我一样,扛了锄头下地,锄不了一会儿就被我落出好 远,谁见了谁说,李永志你比你媳妇可差远了。女儿就更甭说了,今年二十八岁, 一半的年头都是靠我来侍候她的,十四岁之前,我上厕所她都要跟到厕所,半步不 肯离开。 过去的这些事,每天都像电影似的在我脑子里过两回。但我是不能说出来的, 一说李永志和李小星就讥讽我:屋里怎么一股霉味儿啊?他们显然是不愿回想过去 的,因为他们过去不如我。唉,亲人又怎么样,亲人也一样的势利呢。 过去的事不能说,那就说当下吧,可当下的话他们更不想听,他们总是说,这 话可别出去说,人家会笑掉大牙的。因为我总是把张三说成李四,把王五说成赵六。 我心里其实明白是哪一个,但不知为什么一说就错了。我说的都是当下报纸上的消 息,是看报纸的人念出来的。我愿意把报纸上的消息说给他们。可李小星还是刻薄 地说,送报纸就送报纸,念报纸就免了吧。这时李永志就在一旁嘿嘿地笑,他也许 是想缓解气氛,但也许就是幸灾乐祸,因为他笑的结果,总是让李小星对我愈发地 不恭。 逢到这时候,我的儿子李大星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和李小星是双胞胎,十 九岁的时候在一起车祸中被撞死了。我想,要是他还活着,就不会是李小星这样子。 可是,他当真不会吗? 那一年,大星开始交女朋友了,他爱那女孩子爱得发疯,可是有一天,女朋友 忽然提出了分手,分手的理由竟是,她不想她爱的人的母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 女。这话她是让李小星传给大星的,大星一听骑了摩托车就出门了,没多一会儿, 就传来了摩托车和汽车相撞的消息。 那一年,我多少次地在大星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我说,大星,该死的是你这 不识字的妈啊! 我看见李永志和李小星也多少次地去过坟上,他们也都是单独去的,回到家里 谁也不跟谁提起。平时他们也不提大星,就像大星压根儿没存在过一样。这让我的 失眠更重了,我怀疑,他们是为了跟大星说我的不是才单独去的,在他们心里,一 定是觉得大星的死全都该算在我的账上。 他们要把这话明白地说出来也就好了,可他们谁也不说,对我跟往常一样,不 亲热也不疏远,看我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们还拿件衣服给我披上。一披我就醒了, 但我不敢睁眼,一睁眼他们就会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眼皮一耷拉就走开了。 我一点不感激他们,他们要真对我好,就把眼皮抬起来,眼睛看着我说话。我也恨 我自个儿,躺在床上睡不着,歪在沙发上倒睡着了,难怪人家说,失的哪门子的眠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