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一天,我送完报纸回到家里,见李永志正坐在阳台上的小桌前吃早饭。 每天我都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抹阳光,一张小桌,两把藤椅,几盆月季花, 明亮得叫人发晕的落地窗,一个坐在藤椅上吃饭或喝茶或看报的男人。 我不得不承认这情景挺叫人心动的,要是我坐上另一把藤椅,和这个男人一起 吃饭、喝茶或者看报,当然就更好了。但我知道,只要李永志在,那把藤椅我一辈 子都不会坐上去的。因为那是他的地方。 他的地方还有书房,书房里有两个书柜,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平时他不是在 阳台上,就是趴在电脑跟前。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对他的地方耿耿于怀,我说,一 张餐桌还不够你吃饭吗?一张茶几还不够你喝茶吗?就那两本半书,哪儿不能放, 还非要占个房间吗? 这样的话我说过不止一遍,气得李永志多少天不理我,但我还是要说,他不顾 我的反对,装修啊,买家具啊,做都做成了,我还不能说几句吗?他的书当然远不 止两本半,两个书柜还装不下呢,可谁让他搞得我总是没来由地发慌呢,不这么说 心里就更慌了。李永志倒是说过,怎么是我的地方,你也可以进来啊,书你也可以 ……可以翻啊。他不得不把读说成了翻。我就愈发地恼火了,我说,我才不进呢, 我才不会有俩钱就烧包呢。 我非常明白,李永志不是那种有俩钱就烧包的人,但我管不住自个儿的嘴。结 果,我就不得不为自个儿的嘴付出代价:只要李永志在家,我就绝不靠近他的那些 地方一步。 我不能靠近的还有李小星的“里间”。如今人们都把睡觉的地方叫卧室了,我 却还是习惯叫“里间”。住平房的时候,大家都叫“里间”的,一住楼房,说改就 改了,要是跟李小星说“里间”,她会装傻充愣地说,什么叫“里间”啊?我便会 沉了脸说,别人忘本行,你李小星可不该。李小星也变了脸说,我说什么了你就至 于这样?我和李小星常常这样地变脸,所以她的“里间”我也是绝不去的。最初她 不在的时候我倒看过几回,窗帘、床单、沙发以及靠背垫都是大红大绿大黄的颜色, 鲜亮得就如同走进了布店;地板上、窗台上、桌子上、床铺上……所有的地儿都干 干净净,一尘不染。有一回李小星下班回来问我,你去我屋里了?我吃了一惊,嘴 上说,怎么了,我就去不得了?李小星说,难怪地板上有根头发,我的拖鞋也撑得 走样了。打那以后,我就再没去过她的“里间”。 我也有我自个儿的地方。我的地方是书房隔壁的一个小“里间”。对面是我和 李永志共同的大“里间”,但我很少去,多半时间都在我自个儿的地方。 我的地方很简单,一只衣柜,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一张单人木板床。木板 床的下面,还有一张四方的小地桌,一只小板凳。吃早饭的时候,我就把小地桌和 小板凳拉出来,一个人在这里吃。我喜欢明亮的阳台,但更舍不下这些旧东西,它 们大多是我的陪嫁,我把它们当成一群穷亲戚,任何时候对穷亲戚都不能做势利小 人的。它们确实样式老旧,做工粗糙,要不是我的拼力保护,李永志和李小星早把 它们当垃圾扔掉了。我对他们说,扔它们就不如先把我扔掉。这话就像打架时忽然 出现的匕首一样,吓得李永志和李小星立马就退却了。 从平房往两层楼房搬的时候,我也说过这话,他们也有过一样的退却,但我还 是觉得自个儿输得挺惨,到了到了,就只剩了这几样旧家具为伴了。依我的心愿, 是要把那几间砖房留下来的,那里的每一块砖上都流过我的汗水,李永志上大学走 后,房子是我自个儿找人盖起来的,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和我情深意厚。可是,李 永志他们不干,村委会的人也不干,因为按照村委会的规划,平房是要一律推倒的, 推倒后要建大片的厂房。我可以吓住李永志他们,却吓不住村委会的人,他们要是 真当垃圾一样把我扔掉,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两层楼还没焐热,村委会的规 划又变了,要把两层楼房推倒,让大家住进鸽子窝似的单元房里去了。我坚持在两 层楼房里住到了最后,直到推土机把围墙推倒,横冲直撞地来到窗下,我才被李永 志和李小星一人一只胳膊拽了出来。 我来到厨房,往锅里添些水,准备做我的早饭。我的早饭是一碗棒子面粥,半 拉馒头,几根咸菜。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李永志早先也是。可这些年李永志把 早饭改成牛奶、面包了,说一吃棒子面就闹肚子。我也闹,却是喝了牛奶闹,有一 回在李永志的撺掇下喝了半杯,半天肚子都胀鼓鼓的下不去。我便知道,我和李永 志这辈子都要你东我西地扯锯了。这真叫人难过,有时直想大哭一场,可是,一些 事绝不会因为哭而改变一丁点的。 粥做好了,我回到自个儿的“里间”,把小地桌、小板凳从床下拉出来。再到 厨房盛粥时,发现李永志也在厨房,水管被他开得哗哗的,那只喝牛奶的玻璃杯在 他手里反反复复地被搓洗着。 我站在他的背后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是报纸上早就说过的话。我最见不 得他们在厨房哗哗地用水了。我把厨房也看成自个儿的地方。 李永志没有回应,水仍哗哗地流,杯子却忽然嘎巴一声,像是碎了。 果然,我看见他回转身,将一只碎成两半的杯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吃了一惊,但还是问,好好的咋就碎了? 他仍没回应,伸出一个指头在水里冲了冲,便离开厨房往他的阳台去了。 那根指头像是被划破了。我不甘心地问他的后背,说呀,好好的咋就碎了? 我听到他说,我怎么知道? 声音很大,像是真的不知道,又像是忍无可忍了。 我希望他是真的不知道,希望那是个劣质的杯子。可那杯子用了许多年了,有 一回掉在地上都没摔碎。 我这边端了粥回到“里间”,听到阳台那边有个女声儿响起来:耳边厢又听得 初更鼓响,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 我知道是李永志又在用假嗓儿了,这唱法在戏里叫青衣,电视里常有又高又丑 的男人这么唱。 我想,他要真是忍无可忍,就是因为我的那句话了,那句话干涉了他用水,还 鹦鹉学舌学了报纸上的话,他曾说过,跟别人学倒不如说自个儿的话好。可就算是 这样,他就至于忍无可忍吗? 我把小“里间”的门关得紧紧的。李永志的假嗓儿仍是无孔不入。我不喜欢李 永志忍无可忍,更不喜欢他发出这声儿。这点李小星倒跟我一致,李永志一唱,我 们就像老鼠躲猫一样躲进自个儿的“里间”里。 遭不幸掳金邦身为厮养,与程郎成婚配苦命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