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天下午,老板就来家量了尺寸,最后敲准了礼拜天过来装。 “不过到时候你得再找三四个人,”老板说,“现在是麦口上,我店里的伙计 都回家收麦子去了。” “中。”老杠满口答应。米线店里正好还有三个伙计呢,大不了关一天门。 老板出门后灵芝才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用拳头砸了砸老杠的背:“他说八 十就八十,也不议议。” “议,不过不是这时候议。”老杠胸有成竹地说。灵芝想想,老杠说得有理。 这时候议有什么好处呢?价钱议下来了,他用的货色等级恐怕也会跟着下来。不如 任他把窗装好,装好就不能再卸下来,到那时候再议,就掌握了主动权,值得多。 就像他们的米线店里,还没吃就先搞价的客人,总是有些不着调的。就是搞出来的 价格,也是在半空中飘着,等到吃到肚子里才作数。及至酒足饭饱了,买家和卖家 的心里其实这时候才都是踏实的。一个真卖了,一个真吃了,彼此都有些骨肉不分, 多几块少几块,抹了零头凑个整数,都能成一笔交易,对于生意人来说,这点活泛 气儿比什么都重要。说到底,钱的事情硬虽是硬,其实也是软的。 又抽了两支烟,米线店里的三个伙计也到了。等人的工夫,老板已经开始布置 下面的两个人用绳子系好了窗户。一共是四根绳子:一根朝下,三根朝上。朝上的 这三根分别又是左中右各一根。下面的绳子又是派什么用的呢?灵芝问老杠,老杠 不耐烦地皱皱眉:“自然有用处。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很快,老板便分配好了屋里的七个男人:三个上到七楼楼顶,四个留在五楼家 里。灵芝是个女人家,蚂蚱力气,用场不大,也就是上上下下跑个腿,递个话。孩 子也做不了作业,只是跟着灵芝前前后后地跑着看稀罕。 灵芝带着米线店的三个伙计上楼顶,给那家人顺便也送了两盒“红旗渠”。那 家就女主人在,房子装修得很雅气,是六层和七层连在一起的复式,楼顶的露台上 还搭了个雪白的秋千架。灵芝常和她上楼下楼的时候碰面,从没有打过招呼。用人 家的楼顶原是有些忐忑的,没想到还挺好说话。不过她没接灵芝递的烟,说家里人 都不抽烟。灵芝瞄到她家内楼梯拐角的一个三角柜上放着一盒软“中华”,知道她 是看不起自己的烟。可她看得起看不起都不打紧,自己的这点儿心意只管尽到就是 了。 一共五个窗户。南面两个:一个客厅大飘窗,一个阳台三面窗,北面两个小卧 室窗,东面原本是厨房和卫生间两个窗,因为连得紧,索性焊成了一个联体的七字 窗。 先装阳台上的三面窗。三面窗里东、西、南各一扇。南面那扇最大,于是先装 南面的。五楼的四个人暂时没事做,灵芝就跑到七楼楼顶看这三个人拽窗户。 “开始吧?”楼上问。 “开始!”楼下老板娘的回答气势如虹。 于是,就开始了。三个男孩子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楼顶的矮墙,灵芝也从楼顶往 下看,原本以为没多高,没想到还是有些晕眩。想想,也是,一层三米高,到这七 层顶,就得二十多米。要是不小心落下来,命是足够丢的了。她连忙悄悄啐了自己 一口,这样的日子是不该有这样的想头,可人一站到这儿,也就免不了有这样的想 头呢。 “你高一些。”左边的男孩子说右边的。 “你高一些。”右边的拽上了,又说左边的。 中间的那个男孩子不说话,只是趁着劲儿往上拽。拽着拽着,三个人都不动了。 五楼的人开始朝着楼底喊:“往西跑!再往西!”灵芝连忙探头看,原来窗户是在 三楼卡住了。三楼那家的防盗窗往外撑得很宽,上面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溜儿花盆, 硬生生地给自家多搭出了一个小花台。上行的防盗窗就卡到了小花台那里。听到老 板发话,老板娘和那个伙计开始朝西边跑起来,手里自然拽着防盗窗朝下的那根绳 子的另一端。绳子被撑得紧起来,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窗户张开一个角, 离开了楼面。 “楼顶的伙计,用劲儿喽!”老板又朝着楼顶喊。 楼顶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伸直了手臂,只听得金属相碰的轻微声响,眼看着小 花台上的花盆们颤了几颤,窗户上来了,这一上就一气蹿到了五楼。阳台上的四双 手同时伸了出去,把这面黑糊糊的防盗窗扯了过来。灵芝这会儿已经跑到了五楼, 也想要搭把手,等到伸出了手,使上了力,才发现这窗的动静有没有自己都一样。 她的左边是老杠,右边是老板,老杠瞪了她一眼,灵芝知道他是嫌自己多余,只好 跑到客厅的飘窗那里,远远地看着。七楼三个人拽着,五楼三个人扯着,这面窗户 终于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不用动了。土豆腾出了手,双脚踩着阳台墙上的宽边,走 到防盗窗的外面,一手卡住窗户,一手冲着灵芝伸过来:“电钻。” 工具箱就在客厅的沙发边上,灵芝连忙找过来,双手拎着来到阳台,递到他手 里——不双手拎着不行,实在是太沉了。却见土豆一手就轻轻易易地接了过去。这 次不用他吩咐,灵芝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把电源插上,电钻就嗞嗞地尖叫起 来。 “膨胀螺丝。”土豆又伸出手。 灵芝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一个大号的膨胀螺丝,那螺丝很长,有两寸的样子。土 豆摇了摇手:“要短的。” “长的不是更牢靠?” “这就够使了。” 灵芝看看老杠,老杠不说话。 “我们这螺丝是最好的膨胀螺丝,在东建材买的,一个三毛多呢。”老板说: “你还三块多呢。”老杠冷笑。 “我们掌柜的做过装修。”灵芝说。 “一看就是行家。”老板笑道,“行家就更不用多说,用这螺丝足够了。” 老杠不再说话,灵芝就把短螺丝递了过去。膨胀螺丝一个个地进了墙。灵芝记 得清,总共六个。上面三个,下面三个。 “你们打的螺丝太少了吧?这才六个。”灵芝忍不住又说,“能擎得住?” “没事。都是六个。国际惯例就是六个。”土豆停下电钻,指指三楼的防盗窗 :“这样的窗户我经常在上面攀着走的。要是擎不住,我还敢?我们会拿自己的命 开玩笑?” 还国际惯例。灵芝笑了。不过土豆说得有理。她看着土豆,不知道什么时候, 土豆已经光着上身了。他身上的色泽是匀匀的棕褐色,显然是经常晒出来的,紧绷 绷的,一丝多余的纹络也没有。那身板儿真是年轻。一看就是个有劲儿的孩子。灵 芝不由得想起老杠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的老杠真是年轻啊,自己也是年轻的。一身 灰一身土的回到租的小房子里,还要做做欢喜的事。有时候做了一场还不够,半夜 醒了还要再加班一场。 土豆拿着电钻,弓着背上膨胀螺丝。牛仔裤是低腰的,低腰就裹不住腰了,露 出了内裤,浅蓝色的一条宽横边儿,横边儿又被屁股沟劈出了一道竖沟,撇了一眼 那两瓣屁股之间愈来愈紧的缝口处一条条往里顺的细细的肉纹儿,灵芝把眼睛躲了 躲,又看回来。怕什么?他不过是个毛孩子,自己好歹也三十多岁的人了。男人的 东西嘛,总是见过的。 膨胀螺丝上好了一个又一个。也真是奇怪,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伙,进了墙就膨 胀了,就大起来了。灵芝脸红了,想起了老杠的膨胀螺丝。哪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个 膨胀螺丝呢? 阳台南扇装好了,接着装西面和东面的。这次吊得很顺利。老板就开始和老杠 聊天:“你买这房子可中。哪年买的?” “四年了。” “咦,那可老便宜。现在的价儿,一个买那当年俩。” “那是。” “所以说,要买啥,还是赶早。你攒钱攒钱,攒到啥时候都是个不够。狗撵兔, 总差那一步……”突然,老板不说话了,他侧着脸仔细地端详着客厅的大飘窗, “这窗三米宽?” “三米。” “坏事了。”他说,“我记错了尺寸,只焊了两米。” “那咋办?” “中午接着焊。”他说,“先装那几个吧。” 装好了阳台,趁着他们吸烟的工夫,灵芝仔细地把这个三面窗看了一遍,果然 发现了问题:南扇有个格子过于宽了。而在南扇和西扇的交接处,则多了一道三角 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