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次聚齐了人,是下午三点钟。这时候的日头是最毒的。在这样的日头底下, 吃饱饭的人最容易打瞌睡,醉饭。因此几个人都有些蔫蔫的。灵芝打开了空调,把 温度设到十六度,吹了好一会儿,老板才说:“上手吧。” 不好意思再和楼上打招呼了,全部人马就都留在了五楼。少了顶楼的力道,在 五楼果然不好拽,而且越接近五楼越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拽到了四楼,又犯了老毛 病:防盗窗的底角卡在了四楼飘窗的底面儿下。飘窗就是这样,一个顶面儿,一个 底面儿,都是往外凸出的,不凸出怎么叫飘窗呢?凸凸凹凹的地方多,被卡住就是 最自然的事。上层楼飘窗的底面儿和下层楼飘窗的顶面儿之间的距离很窄,最多也 就半米宽。这时候,楼下再怎么使力往外拽都不管用了。 “我出来吧。”土豆说。说话工夫他就从窗户里伸出了双腿,跳了出去,直接 蹦到了四楼飘窗的顶面儿上。猫一样轻巧,豹子一样敏捷。一瞬间,灵芝几乎要叫 出声来,但她下意识地忍了忍,让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所有的人 都屏息看着土豆。在坐下的同时他也低下了背——五楼飘窗的底面儿和四楼飘窗的 顶面儿之间的半米罅隙让他只能这么低着背。防盗窗就在他的脚下。他坐定之后, 探出手,把防盗窗的上角往外掰着,不行,没用。上角再往外敞也没用,下角还在 四楼飘窗底面儿那里纹丝不动地卡着。土豆静了静,皱着眉,有些急了,又跳坐到 了右下角的一个空调板上,伸出手,往下探,一点一点地探着,直到把胸和大腿贴 在了一起,才摸到了防盗窗的一只角。他继续往下探着,不屈不挠地探着,终于, 防盗窗的那只角就卧在了他的臂弯里,他龇牙咧嘴地把那只角往外掰了掰,防盗窗 动了动。 “拉!”他朝五楼的人喊,君王一样。五楼的人这才都醒了过来,一起用力。 防盗窗艰难地往上走了起来,还好,走动了。不过下面的事情也都在意料之中:它 的下角又被五楼飘窗的底面儿卡住了。土豆仍旧坐在空调板上,手臂使劲儿往外掰 着防盗窗的下角,不行,右边这只角掰动了,左边那只角还在那里卡着。 “我下来吧。”老板对土豆说。商量的口气。 “不用。”土豆斩钉截铁地说。他上下看了看,就从空调板上站了起来,猫腰 又坐回了那半米罅隙里。现在,看起来,他整个人都被防盗窗罩住了。他身子使劲 儿往外倾斜着,把自己的身体倾斜成了一个最小的锐角。接着他伸出手臂,把防盗 窗往外抻,然后又向上举。此刻,五楼的人都乖得不能再乖了,他们也拼命地把窗 户往上拉,怕可惜了土豆的一丝一毫力气。灵芝也夹在人群里暗暗地用着劲儿,可 她越用劲儿就越知道自己的没用。防盗窗几乎还在原位。它那么重,重得仿佛凝固 在了空气中。 土豆仍旧在坚持。五楼的人也都跟着他在坚持。阳光下,小溪一般的汗水从土 豆的脸上汩汩而下,他不去擦。怎么顾得上擦呢?汗实在是多了,蜇了眼睛了,他 就甩一下头,于是晶亮晶亮的汗珠子就飞旋在他身边,做了一次俏丽的亮相,瞬间 就消逝在空气中。他的样子是吓人的,也是让人心疼的。是辛苦的,然而,灵芝觉 得,也是好看的。好看,这个词现在常被说成酷。酷就是好看吗?灵芝却觉得这个 词怪怪的。这个词是个莫名其妙的词,是个没热气儿的词。她不喜欢。她喜欢用的 就是这个词:好看。 “妈,他会不会掉下来?”突然,孩子的声音玲珑剔透地响起来,“多吓人哪。” 没有人说话。一片死似的静默。灵芝的心被孩子的话拧成了一个硬硬的疙瘩, 这疙瘩堵得她气都喘不上了。 “滚!”老杠骂道。 当着人吃了这么重的话,孩子的小脸面很受不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 看了看灵芝。 “回屋做作业吧。”灵芝轻轻地说。 防盗窗还是不动。它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可是谁都拿它没有办法。这拐着 弯的劲道儿确实是不好使啊。 “要是和楼上的人家再商量商量就好了。就不用受这么大的难为了。”灵芝说。 她忽然觉得非常难过,仿佛现在的困境是自己的错。 “有办法的。”老杠简短地说。 “加油!”对面有人喊。这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朝对面看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 么时候对面楼上已经伸出了好多脑袋正瞧新鲜呢。也是,正是礼拜天,早上都起得 晚,多半不午休,日头又毒,懒得上街,正是待在家里没事做的时候,这个闲景不 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 “我下去吧。”老板又说。这次不是商量的口气,他说话的同时就伸出了腿。 “你可小心点儿。”屋里的所有人同时说。 “没事儿。”老板说。 老板一步步地也踩坐到了那半米罅隙里。灵芝看了一眼楼下,老板娘和楼下的 那个伙计都呆呆地仰着脸,不说话。 土豆和老板各抬了一个窗角。果然不一样,窗动起来了,先往外动,又往上走。 眼看着窗户就慢悠悠地上去了。最后上去的那段最慢,末了,防盗窗几乎是坐在了 老板和土豆的肩上,他们在罅隙里最大程度地折叠着身体接住防盗窗,然后又最大 程度地打开着身体往上撑着防盗窗,防盗窗就在他们折叠和打开身体的过程中一点 一点地蹭了上去。终于到了五楼,和飘窗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