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楼梯里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老杠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重重 地往地上一放,地板上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老杠在餐桌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卡尺拿来了?”老板说。 “废话。”老杠说。 老板也点了一支烟。他的烟抽得比老杠快,等到老杠抽到半支的时候,他已经 抽完了。 “你的卡尺呢?”老杠道,“快拿来一起量。” 老板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挂断就骂了一句:“笨蛋,连个卡尺都找不到。” 老杠笑了。 “算了算了,我们吃个亏吧。”老板娘道,“两千六百八,中不中?” “两千五。中不中就这了。”老杠的神情不容商量,一沓钱从口袋里夯到了餐 桌上,“一分都不会多给你!”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沓钱。钱有些薄,不像是两千五的样子。灵芝想了想,是 了。还有一千块钱已经交过了呢。 老板娘慢慢地伸出手,把钱拿起来,数了一遍,又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两千六。”老板娘严肃地说,眼线更黑了,“不能再少了。” 老杠没表情,很不屑的样子。他什么也不看。现在,他的沉默是最有分量的。 说值两千六就值两千六,说值两千五就值两千五。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也有些受用 这个分量。他悠悠地看了那沓钱一眼。在他的目光里,老板娘把胳膊放到了桌子上, 离那沓钱也就是两指的距离。 灵芝坐不住了,来到儿子的房间,儿子正写着作业。她在儿子背后站了许久。 “妈,你没事站着干什么?”儿子很有些不耐烦。 “好好学啊。”灵芝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可得好好学。不好好学,什么出路 都没有。” “我知道。”儿子转过身,眼睛里像点了一盏灯,“不好好学,将来说不定就 得去装防盗窗。对不对?” 灵芝愣住了,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被滚热的熨斗给烫了一下,辣疼辣疼。 “不对。”她很快说。 “怎么不对?” “不对就是不对。”灵芝不讲理地说。她也实在讲不出什么理来。 耍完了蛮,灵芝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又来到了餐桌前。 “老杠,就两千六吧。”灵芝终于说。声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只有老杠的耳朵 能听出来,这温软里还多了些韧。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老杠这么说话了。老杠有些蒙。 “我少买件衣裳,就省出来了。”灵芝又说。 “我还不想让你少买件衣服呢。”老杠闷闷道。 “又不是什么俏样老婆,再穿也穿不出好样儿来。”灵芝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 钱,按到那沓钱上,“就这吧。” “走吧。”老板娘把钱卷进黑包里,站了起来,“走。” 关上门,又坐了一会儿,灵芝才打开了那个黑塑料袋。 “卡尺呢?” “什么卡尺。”老杠笑了,“我去买了把锁。” “这不是讹人吗?”灵芝也笑了。 “他不讹我,我能讹他?不用卡尺也能肯定那不是十四眼的。”老杠说,“你 刚才是怎么了?吃里爬外,为人家说话。” “没怎么,”灵芝笑笑,“就想当当这一百块钱的家。” “真是个妇道人家。”老杠说着,走到活动窗口那里,把锁打开,咔嚓一声锁 了上去,然后把钥匙放到了灵芝手里,“也让你当这个活动窗口的家吧。” 灵芝攥着钥匙,走到飘窗那里,她看见老板、老板娘和土豆正雄纠纠气昂昂地 走在小区的鹅卵石步道上,他们的脸上都笑意盈盈,仿佛打了个大胜仗,正在凯旋 归去。 晚上月亮很好,灵芝把能开的窗都打开了。霜浸浸的月光水一样倾洒进来,一 阵阵细细的风像无影无踪的小仙女,带着月光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行走。风一吹, 眼一恍,防盗窗的铁栏在月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你看它们,像不像高粱秆子?”灵芝道。 “有点儿像。” 这么说的时候,灵芝正偎躺在老杠身边。她很乏,却不想睡,有一件事她今天 晚上特别想做,不做就睡不着。可她不说。她只用手说。手在老杠身上说着说着, 老杠就轻轻地骂了起来:“累了一天了,也不让老子歇歇。你倒浪上火了。怎么这 么有精神头儿?” 灵芝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知道这个问题不用回答,也不能回答。连她 自己都不好意思对自己去追究:在自家男人怀里,她居然满脑子晃荡的都是那个小 伙计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