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家时已经是黑天了。中午光顾着帮二哥陪客人,咸鸭蛋什么味儿都没品出来。 累了一天,就着香喷喷新煮的米饭,那咸鸭蛋的味道还真是不错,腌得咸淡合适, 煮得也是不老不嫩,恰到好处。丈人丈母娘对草虾感兴趣,一大盘子虾全扫干净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闻有家吃完饭没回自己的房间,留在客厅里陪着二老一 起看电视。女儿卓尔好像把头天晚上的事全忘光了,头枕在闻有家的大腿上看电视 剧,跟小时候一样。这茬孩子,总长不大似的。 闻有家心情愉快,晚上到了床上,就有些兴致勃勃。灯熄了,他伸手去碰身边 的妻子,翁娟却把他的手拨拉开,掉过身子,留给他一个后背。闻有家心里说昨晚 你不是还有意思嘛,怎么今天又不想配合了?翁娟的回答让他顿时没了念头:“我 那个了。睡觉吧!” 念头是没了,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了。媳妇翁娟在这方 面很少主动,有几次,本来并没到日子,却愣说那个了。闻有家明白,那是人家不 愿跟他做。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睡得太实了,醒来时,女儿出去了, 翁娟上班了,丈人和丈母娘也不在屋里。闻有家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心里咯噔 一下,洗了把脸,饭也没吃,跳上自行车就往厂子蹬。 正是上班高峰时间,通往钢厂的马路上车流滚滚。跟闻有家一样往这个方向骑 的,大部分是钢厂的职工。闻有家从乡下回城就在钢厂上班,从家里往厂子去的这 条路,他是再熟不过了。居家以后,闻有家也没少往厂子去,领工资,办事,毕竟 你还是厂子的人。但是今天,闻有家的心情跟往常不一样,腿脚比往常沉,什么东 西坠着似的,心里也是忐忑着,七上八下的。马路上流畅的人流、车流,到钢厂大 门口堵塞成一个大疙瘩。进钢厂的大门要验出入证,走路的往外掏证,骑车的要下 车推车。闻有家在入厂的人流中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但他有一种直觉,今天大门口 的人流比往常更密集。一个经常出入钢厂的人,一个出示了近三十年出入证的钢厂 老职工,他认为这种直觉出于事实而不是想象。他以出入这个大门三十来年的经验, 把居家以后没交回去的出入证掏出来随便晃了一下。没有人认真看。这是早晨上班 时间特有的景象。把进入厂区的时间放在在岗职工的上班时间,说明组织者不但是 钢厂的老职工,也是很动了脑筋的。闻有家听到的说法,这次静坐所以要选在厂内, 因为组织者认为这样做是表明他们的行动不同于社会上那些闹事的,这是工人在自 己的厂区里也就是在自己的家里要求跟领导对话,不属于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 闻有家把自行车推到车库锁上,回头往办公大楼前面的广场上望时,并没有看 到想象中的人群。钢厂这两年陆续居家的职工有五千多,哪怕只有一半的人来吧, 两千多人,办公大楼前面的广场也应该站满了,但是闻有家没看到人。闻有家有些 恍惚:昨天常有志没来电话,也许,计划有变?要不然就是自己听错了时间,来早 了?这样想着,闻有家就没有往广场的方向走,而是去了广场对面的房产处办公楼。 闻有家居家以前在钢厂的薄板分厂当工人,他的一个同学吴群立在房产处做水暖工, 闻有家有时去房产处找他。房产处的办公楼在公司办公大楼的对面,中间隔着一片 京桃林,那边有什么情况,闻有家应该能看到。 房产处的门卫小李子是处里的老人儿,看见闻有家进来,跟他打哈哈:“今天 不开支吧?中午下一盘?五块钱一盘怎么样?” 闻有家没有心情说下棋的事儿,却又不能不理人家:“下就下,以为谁怕你呢。 我同学来没?” “来了,我看见他进来的。说好了啊,中午下一盘。” 吴群立比闻有家小一岁,按年龄一刀切,正好是切到闻有家的岁数,如果明年 还有居家这一说法,吴群立也该回家了。闻有家顺着楼梯往上走,一直上到三楼。 他在吴群立的办公室门口敲了好几下,屋里没人答应,用手推门,门是锁着的。闻 有家站了一会儿,走到三楼的防火通道那儿。他记得这个地方有一道梯子可以通到 天台上。夏天的时候,天台顶上风凉,他跟吴群立还有小李子他们在上面下过棋。 顺着梯子爬上去,闻有家惊讶地发现,他的同学吴群立竟然在天台上站着,正在往 广场的方向望。闻有家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喊了出来:“群立,你站这儿干吗?” 他看见吴群立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问他:“你怎么没去?” “去哪儿?” “那儿。”吴群立下巴往广场的方向一抬。闻有家望去,脑子里面嗡的响了一 下。广场上,正像他想象的那样,此刻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从楼上往下俯视,一 颗颗黑豆那么大的人头蠕动着。有人在陆续地往里走,但听不到声音,就像卓别林 演的默片电影。闻有家心里犹豫了一下,转身要往下走,吴群立一把拉住了他: “别去了。” “我得去。” “你去还是不去对这件事没有影响。而且,一会儿就该有人来管了。” “你怎么知道?” “活多大岁数了,这点事儿能不知道?” 闻有家站在吴群立的身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站了有半个小时吧,两个 人一句话没说,然后,闻有家开始往楼梯那边走,最后扔下声音很小的一句:“我 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