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被一阵摇晃惊醒,睁眼就看到我老婆一双眼角和眼中大而眼尾小的眼睛。 “到点了,你今天不是有个手术吗?早餐在桌上,我得赶紧去医院替宣琪了。” 宣琪是一个旅居芝加哥的华人,也曾是我老婆的闺中姐妹,这次专程带老公回 国看病,住在综合医院。我老婆以助人为乐著称,凡是来本城大医院看病的亲戚老 乡朋友,她无一例外全部关照,能提供什么帮助就提供什么帮助,像个专门接待各 地病人的护理专员,倒显得我这个医生不那么有爱心。 我坐起来,慢条斯理穿衣服,从床头柜拿过手机。 “喂。”里边传出毛闪闪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婆,她正拎着保温盒朝外走,并用眼睛示意我别忘了吃 早餐,随后防盗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 自从正式和毛闪闪分手,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过来。 “方治,你知道吗,昨晚急诊室那个老人,去世了。” 我沉默着。 “这老人是个老红军,一生戎马枪林弹雨,没死在雪山草地,没死在解放战争, 却被我们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不费一枪一弹就杀死了。” 我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套上裤子。 “老红军九十高龄,儿子去年过世,其他亲人远在国外,生病时只有一个还在 读大四的重孙女在身边照料,他重孙女忙着写毕业论文,我就帮他打饭买水,举手 之劳嘛,所以,他逢人就说,我也是他的重孙女。上周,他要求出院,可出院没几 天,旧病复发,昨天半夜被送到急诊。本来他那种心衰的病症,抢救起来也不复杂, 先输氧,再静脉注射洋地黄针。但是,急诊的大夫却不由分说给他注射白蛋白,你 想啊,他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大口大口吐血,那白蛋白根本就打不进去,就这 样,没挨到天亮老人就走了。” “昨天急诊谁值班?” “宋银珍。” 宋银珍在中医院转遍了大半科室,从来都是一副眼皮抬不起、整天睡不醒的样 子。有次给一个胃出血昏迷不醒的病人打完臀部针,裤子都不帮人提上,让人家赤 裸着下半身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床上晾了半个多小时,病人大口吐出的鲜血浸得满 脖子、胸前、地下哪儿都是,她熟视无睹地走来走去,被取药回来的病人家属指着 鼻子骂她是“屠夫”,只差脖子上挂块皮围裙,从地上搬起半扇猪,毫不费力地放 在案板上,面无表情手持尖刀剔骨。这事被病人家属不依不饶一直闹到卫生局,院 长下不来台,就把她调到综合医院门诊,因为她有个在省卫生厅工作的好老子,若 不是仗着这层关系,就宋银珍的业务水准,即使不当屠夫,至少也该下岗回家推着 三轮车上街摊煎饼去了。 “当医生算怎么回事,杀人不用偿命?!上月那个眼神经被门框上的铁丝挂断 的帅哥,也是宋大夫值班,随便给他缝了几针,第二天一早送往了眼科病房。结果, 白白住了二十天医院,花了三千块住院费,出院后病人眼睛一直重影。” “幸亏你让他到我这儿复查,我一看,挂断的眼神经根本没缝上,所以导致重 影。但是距受伤时间太长,眼皮外伤口已经愈合,而眼皮内断裂的神经萎缩到右眼 下部的脸颊皮肤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愈合的外眼皮重新割开,顺原路去找先前断 开的视神经。四十五分钟的手术都是在患者很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的,如果实施麻药 整张脸立马肿涨得像发面饼,想寻找视神经就异常困难。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儿, 居然在手术台上痛得杀猪一般,一个劲儿大喊:这手术我不做了,我宁可瞎了,太 他妈痛苦了。” 毛闪闪在电话里啜泣,轻柔得像羽毛一样。“他这还算好了,毕竟那手术使他 眼睛不重影了,不过多受了一茬罪,多花一次钱多住了一回医院,那个老红军……” “好了,大清早的,你不是为了报丧才给我打电话吧?如果每个病人你都哭, 你有多少眼泪可以用?” “那个老人太可怜了,我觉得他像我爷爷。” “你可以让他的家人告宋银珍嘛。”我从坐便器上起身,顺手按下抽水马桶的 开关阀。 “和医院打医患官司有几个是病人能胜诉的?” 我默然。毛闪闪说得对,医患官司胜诉的要点和症结在检验报告那里,但不等 进入司法程序,闻风而动的医生就开始到处找关系,在病历和验尸报告上做手脚怎 么也比患者更专业更捷足先登近水楼台。再说宋银珍的父亲曾经在省卫生厅担任要 职,除非让死去的人开口说话。况且,老红军无儿无女,一个重孙女,想必也是弱 女子。普通病患家属遇到这种事情都是认命。一句话,遇到宋银珍值夜班挂急诊的 病人算倒了血霉,运气好的熬到早晨被病房收走还有一线生机,运气不好的只能像 老红军这样,一命归西。 “上次老红军就不该出院,人老了就像大修车,医院就是大修厂,这样的车只 有待在厂里最安全。也怪他运气不好,遇到宋银珍。” “照你说病人来医院看病成了算命,是死是活全靠运气?” 我大口咀嚼着面包,把杯里的牛奶一饮而尽。 毛闪闪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