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治,你在看什么书?” 我扶扶眼镜皱起眉头看着毛闪闪。 她笑嘻嘻抢走我的圆珠笔,又把我的书拿在手上反复观看,引得图书馆的其他 人都往我这边侧目。 “注意点影响。”我把书夺过来重新放桌上,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 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毛闪闪坐在我对面,双手支起腮帮子,歪斜着头对我说,“我不 会和你死缠烂打,我现在只是当你的良师益友,不行吗?”她伸出食指抵着我下颌。 毛闪闪的确很喜欢和我聊天,她在我们科实习时,我们常常聊到很晚。我所在 的中医院地处市中心地段,前几年前被评为甲级医院后,更是名声大噪医满为患。 院领导申请报批又在附近设了一家子医院,取名综合医院,毛闪闪实习期满后,就 被分配在那儿的肿瘤科。 综合医院建院时间比中医院晚十几年,医生护士大部分都很年轻,但七十二行 里唯独医生这行不认年轻,越老越值钱,遇到重大的医患难点,还得请我们中医院 的专家出马一同会诊。还有,综合医院环境优雅,医疗设备大都是进口的,建院时 连回廊边种什么颜色的蔷薇花都想到了,唯独没把图书馆这事规划进去,所以,那 儿的医生常来我们这儿的图书馆查资料,还好离得不远,拢共也就过三个红绿灯和 四个拐弯抹角的距离。 我伸手捏住她食指从我下颌拿开,摁在桌上:“好吧,良师益友,直到你有了 新任男友。但,仅限于像这样说话聊天。” 毛闪闪笑,她笑起来似乎微绿色的星星互相碰撞,发出水晶玻璃般清脆的声音。 而我急于要离开这里,我怕有人看见告诉我老婆,所以一溜小跑上了天台。 她紧跟在我身后,并且和每个擦身而过的医院熟人点头打招呼。我老婆有个身 居医疗系统要职的姐姐,就和宋银珍的父亲同一级别。我毕业那年,所有的同学都 在为分配的事情到处活动,我也不例外,拎着份厚礼去拜访对我们分配有着生杀大 权的我老婆的姐姐。结果,我的礼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并且还留在本省最好的医院。 地球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我老婆看上我了,想让我给她当丈夫。 在很多人眼中,我老婆优点多于缺点,永远穿着正统,头发从不过肩,裙子从 不过膝,常年涂深色口红掩饰其发白的嘴唇。从基因上来讲,教师和医生是最佳婚 姻组合,美中不足的就是日子稍显死水微澜,在行夫妻之事时她也保持其冰雕式的 面容,但保险。我最近又要晋升职称,这个时候,绝不能让毛闪闪打乱我的人生步 骤。 “方治,你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是什么?” “杀了他?” “这种方式太极端了,而且还得负法律责任。慢性的那种,心理折磨,生不如 死,再比如说,夺妻之恨,夺子之仇……” 我瞪眼看着毛闪闪。 她突然住嘴,咯咯笑着,眨眼歪头看着我。 “怎么了你?一直说梦话,还出了好多汗。” 老婆下床给我拿来毛巾和水。 “我梦见我拿着手术刀给病人做白内障,打麻药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发抖,抖得 拿不住针管,我用力扎下去,可是却扎在我自己的身上。”我说,“可我又感觉不 到疼,就像扎在一层厚厚的油纸上。” 我发现老婆的目光有些恍惚,她紧张地看着我,我更加恐慌,这目光我似乎只 在新婚之夜看到过。 老婆把水杯端出去,不知为什么,她在客厅待了好久。她最近瘦了,睡衣裹在 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她几乎一有时间就去医院看望宣琪,把儿子送到了他姥姥家。 “我这周去看望一下宣琪的丈夫?” “不用,真的。有我一个人招呼就足够了,况且你最近因为晋升职称的事,把 自己搞得太累了。”老婆摸着我额头,温柔地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笑了笑,一脸憔悴的神情。 这么说来,老婆还不知道我和毛闪闪的事,这让我大松一口气,如果之前的事 她没有所闻的话,那么之后她即使听到什么,我也无所畏惧了,因为,我和毛闪闪 已分手,我当机立断在紧要关头和她分手了。老天眷佑,毛闪闪也没再表现出任何 纠缠的行为,就是有事没事爱打个电话,想拉我去天台上聊天,似乎我们的关系真 的一下子退到良师益友的位置。 这次是我打电话约她到天台的,手机响了好半天,接听的是毛闪闪的同事,按 照我和毛闪闪以前的约定,我们在对方的号码上分别输入陌生名字,所以,毛闪闪 的同事对着话筒说:“请稍等啊,她去洗手间了。” 从话筒里传来软底鞋“沙沙”地摩擦地面的声音,声音停在洗手池前,水龙头 拧开又关上,随后才到手机旁,带着轻微地喘息:“喂。” 和毛闪闪分手后,我整个人也空了一片,生活重又变得无惊无险,但鱼和熊掌 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作为医院最被看好的眼科医生,我以思维精准果断著称,在手 术台上,片刻的疏离就能加深患者的痛苦和留下不可想象的后遗症。 我问她干什么去了,手机怎么随随便便放在桌上让别人接听。 她笑着说:“无欲则刚啊,心地无私天地宽,既没偷人存折又没抱人孩子,谁 想接谁接呗。” 刚上天台,我就说我最近夜里经常做奇怪的梦,她电话又响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于公于私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她对着电话里说。 “我说你能不能关机,我想安静一会儿。” 毛闪闪听话地把手机关掉揣进白大褂衣兜,“我表姐夫住在我们病房,表姐感 谢我为他买了顶帽子。”她特别喜欢和人分享她病房的人和事,病人也特别愿意和 她聊自家的事情,那些家长里短在她嘴里转换成惊讶、悲伤、感叹,再从她嘴里说 出来时,又成了沉痛的总结和富有哲理的人生感悟,她应该去当主持人或是演员, 当护士过于感性了。 “表姐夫很要面子,我提前为他买了顶鸭舌帽,比医院的帽子好看,戴着还蛮 帅呢。” 我侧身靠着天台护栏,斜睨着街上的人群,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先任她自说 自话。 “人生充满了传奇。表姐夫的生意破产了,表姐为治他的病,居然想出怪妙的 一招,让他的前女友为他负担医药费,前女友已为人妻,况且,表姐夫当年为了跟 表姐出国抛弃了她,就是表姐抢了女友未婚夫的俗套故事,这是夺夫之仇啊,表姐 夫的前女友当然不干,表姐就想了一个高招。” 我无动于衷,毛闪闪的逻辑和话语有时让人觉得像个小孩子,很多的事情只有 一,她就能在此基础上杜撰出二,甚至五。 “表姐夫当年出国时,前女友已怀了他的孩子,后来嫁了另一位男子,名正言 顺生下这个孩子,现在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表姐夫的父亲还留下一些遗产,但在 遗嘱上注明,只有儿子和孙子才可享用,而表姐还没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也就是说, 倘若表姐夫真一命呜呼,表姐就人财两空,就这么着俩女人为保全各自的利益立了 协议,表姐夫前女友出钱出力帮忙把姐夫治好,表姐负责为她保密到底。” “如果你表姐夫病好不了呢?” 毛闪闪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才答非所问说:“方治,我从一开始给你当助手, 就觉得你身上有种冷静的魔力,我很奇怪,病人在手术台上痛得龇牙咧嘴,而你自 始至终都在微笑。” “医生的笑是病人精神的镇痛剂,我也咧嘴龇牙,他们心里就更加没底。” “在病人痛不欲生时笑得好坏,也是判断一个医护人员职业水准的度量仪?” 日落前一小时,微风把她头上馥郁的洗发水味道散播在空气中。起初我被毛闪 闪吸引,因为她有跟睡莲花一样纯洁的、充满朝气的心,迎着我逝去的童话开放。 但人是现实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想跟我生孩子结婚,而这些,我已经跟另一个女 人做过了。从一个山里娃混成省城著名医院的眼科大夫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那 女人的姐姐还将主宰我的升迁。 “我最近常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我盯着毛闪闪的眼睛,“你是个好女孩儿, 但我们没有任何可能,这一点你很清楚,趁我老婆对我和你的事毫不知情,趁还没 闹到满城风雨,在我们的婚姻中,她是毫无过错的一方,我们说好了分手,你就别 再想用什么小聪明、小伎俩……” 毛闪闪笑,然后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天台,她软底布鞋一层层拾阶而下,直 到静止,我才慢慢走下天台。一位老人在医院林荫道的小石凳上吹着他那悠长的小 曲,干瘦的手指按着笛子一端的小洞,音符像刀片刮着玻璃器皿一样单薄清脆,他 年幼的孙子眼上裹着纱布,双手撑在膝上,静静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