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故事是从离开满洲里之后开始的。 会议一结束,我就乘夜车去海拉尔,打算从那里去巴尔图。火车如果正点到达, 是凌晨三点。我盼望着晚点,这样可以在列车上多睡一刻。果然,气喘如牛的慢行 列车到达海拉尔站台时,太阳已经冒红了。这是中秋节的黎明,进出站的旅客行色 匆匆,他们中的很多人提着月饼盒。我在车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脸,吃了 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然后又回到站前广场,搭乘去巴尔图的长途客车。 那是辆中巴车,大概是报废车辆改装的,看上去破烂不堪。这车有二十多个座 位,本来说好九点出发,但因为还闲着几个座位,司机迟迟不肯发车,让售票员在 广场喊人。那个肥胖的女售票员肿眼泡,哑嗓子,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 尔图了——巴尔图了——”可并没有什么人跟她过来。司机不耐烦了,他把手中的 香烟摁灭在方向盘上,自言自语着:“妈的,以后得换个水灵的去喊客!”他跳下 车,冲那胖女人嚷着:“上来吧,你这破锣嗓子不值钱,喊破了也没用!咱今天得 赶回来过节,走吧!” 汽车一颠一颠地出了城。从海拉尔到巴尔图,是一路南行。我拉开车窗,呼吸 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气息。每走一段,就可看见羊群。它们有的在草原上安闲地吃 草,有的则团团簇簇爬过一带缓坡。天气晴朗极了,让人觉得天离自己很近,所以 飘浮在天边的几朵雪白的云,几乎与大地的羊群连为一体,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够浩 荡,要给它增添几只似的。汽车性能太差,一个半小时之内,它竟两次抛锚,司机 每次下去修车的时候,总是气鼓鼓地踹它两脚,骂:“懒驴,哪天我发了财,非把 你砸个稀烂!”车上的乘客开始发牢骚,说是这车走得比驴还慢,耽搁了时间,要 求退一半的票款。司机开始沉得住气,但当汽车第三次抛锚,像无赖似的横在路中 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对售票员说:“给他们退票钱,今天背时气, 不走了!”汽车和车主都耍起了脾气,倒霉的就是乘客了,我们只有中途下车。汽 车正停在伊敏河牧场,有人告诉我,前方九里,就是红花尔吉。那些要到巴尔图去 的人,都候在路边,等候下一辆客车。而要去红花尔吉的,干脆步行,十里八里在 他们眼里不是远路。我不知道下一辆去巴尔图的客车何时经过,想想还是先步行到 红花尔吉稳妥,听说从那里去巴尔图,车就方便多了。 我还是上大学时有过远足的经历,参加工作后,人整天蛰居在楼房中,脚劲都 弱了。能够沿着草原公路步行,让我有冲出樊笼的感觉,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辆把我 们抛在半路的破车了。 伊敏河流域的牧场是肥沃的,草虽然不很高,但却密实,草色也比别处的看上 去要鲜润。我行走的时候,不时听见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里充溢着草的清香。我 得感谢牛羊的嘴巴,它们让草折腰的时候,也把它们体内的芬芳咂了出来,使它们 成为空气中最迷人的分子。走了半个小时,一辆客车从身后驶来,它在经过我身边 时停了下来,这车是去巴尔图的,先前被抛弃在路边的乘客,都搭上这辆车了。车 严重超载,过道被人堵塞了,两人座的插着三人,三人座的则挤了四人。司机问我 上不上车,我回绝了。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辆危车。 我没有走到红花尔吉,就中途停下了。正午时分,我看见了三座毡房,其中靠 近公路的那座毡房飘着炊烟,门前停着两辆运货的卡车,我想那里一定是客店了。 对一个饥饿的旅人来说,炊烟就是最动人的消息了。 我走向那座毡房。突然,一条黄狗朝我跑来,它在距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汪汪叫起来。它叫的时候晃着身子,摇着尾巴,更像是欢迎。随着狗叫,女主人出 了毡房。她矮个子,黑红的扁脸,包一块蓝白花的头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 一望便知是蒙古人。她热情地冲我招了一下手,说:“吃晌饭了!”好像在招呼她 的老熟人,我畅快地回答:“吃晌饭!” 毡房里肉香弥漫,三张桌虽然都没坐满,但没有闲着的。有一张桌坐着三个男 人,还有一张是两个男人,这些人大概是跑长途的,蓬头垢面,正热火朝天地吃着 羊汤面。另一张桌上,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一身休闲装,模样斯文,男的正把筷 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空碗上,女的掩着嘴剔牙,看来已经吃完了。我刚落座,他们就 起身付账去了。我要了一碗羊汤面,这温润的食物立刻滋润了我的胃肠,让我筋骨 舒坦。吃完面,那几个男人也陆续走了,听得见毡房外卡车的引擎轰轰响着,看来 他们要上路了。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问女主人,这里可以休息吗?女主人说 :“你要是不过夜的话,别花那个冤枉钱,去草场躺躺不就解乏了吗?要是过夜, 就去毡房,一宿三十块!”说完,她又告诉我,那对青年男女从城里跑来,包下一 座毡房,就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 她的话让我心中一动。是啊,如果我赶不到红花尔吉,就在这儿过中秋,不是 很好吗。我对女主人说,我先睡一觉,睡醒了不想走的话,就留下来。留与不留, 三十块钱照付。 女主人大约觉得我怪异,她觑着眼看了我半晌,然后引我到门口,指着草原右 侧的毡房说:“那座空着,门没锁,你去吧。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给钱!要是留 在这儿,睡醒了别忘了告诉我晚上吃什么,我好预备着!” 那两座毡房,相距大约百米,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栈了。它们背后,是无边无 际的草原。午后的阳光和微风大约觉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台,它们在上面活泼地舞 蹈着,草原上光影斑斓。毡房外有两摞风干的牛屎饼,还有一个闲置的辘辘车。我 拉开北门,进到里面。这座毡房简单而整洁,东西南各放着一张床,南侧开着一扇 小窗。中央是火塘和环绕着它的三个矮凳,床下有脸盆、拖鞋,我择了西侧的床躺 下。睡在毡房里,感觉就是睡在一个毛茸茸的大蘑菇里。 我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的午觉,足足有三个小时。我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给 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红的袈裟。我站在毡房外,痴痴地看着落日。这样的落日我从没 见过,红得炫目,带着股刚烈之气,它下坠时不是蔫头蔫脑的,而是蓬蓬勃勃的, 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欢呼着什么,我被这样的落日感动了。正当我心潮激荡的时候, 一阵马蹄声从背后响起,很快,一匹马从我身边掠过,没等我看清骑马人的容貌, 他们就游鱼般轻灵地进入草原了。那是匹枣红马,很威武,它飘逸的长鬃轻抚着草 原,有如一抹斜阳漫过。他们朝着夕阳奔去,离我越来越远。我想他也许是毡房的 男主人,这是趁着黄昏,遛马去了。 暮色浓了,黄狗在前,女主人在后,朝我走来了。黄狗已经把我当作熟人了, 它到了我跟前,温柔地叫着,用嘴嗅着我的裤脚,团团转。女主人对我说:“看来 你是不走了,今儿过节,想吃什么?” “手抓羊肉和奶茶。”我说。 “俺掌柜的刚宰了一头羊,新鲜着呢,你想吃哪块肉自己去挑!”女人说完, 指了指草原说:“有个骑马人你见了没?他今晚也住这儿,跟你一个毡房!” 我这才明白骑马人也是个过路的,独自在毡房过节毕竟冷清了些,我很高兴有 个同伴,我对女主人说:“好啊,一会儿他遛马回来,我问他想吃什么,可以一起 吃吗!” 太阳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骑马人还没有回来,让我疑心他们 跟着夕阳一起落到草原下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会儿他们也许会随着月亮一起 升起来。 这家客店是男主内,女主外。在灶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则是女主人。 专程来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们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盘盛着,端到 毡房去吃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女主人嘱咐着:“晚上要是嫌冷,就生点牛屎饼取 暖。”不过刚一说完她又说:“你们两个人睡,想来也不会冷的。”她笑了,那对 青年也笑了。他们的笑让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机,想告诉她,我要在草原上看 月亮了。可是刚开机,女主人就撇着嘴对我说:“这地方没信号,那玩意儿在这儿 只能当撅嘴的骡子。” 客店外响起了马蹄声,看来那人回来了。草原的客店一般都为赶马人预备着马 厩,所以一听到响动,女主人便对我说:“我得先去拴马,给它饮点水。” 五分钟后,女主人回来了,跟着她进来的就是枣红马的主人了。他看上去五十 多岁,中等个,罗圈腿,据说草原上的好骑手,腿都会有些罗圈。他的脸很宽,五 官分得又开,加之脸色泛着古铜色的金属光泽,因而看上去很硬朗。他进来后用手 搓了搓脸,然后坐在桌前,问女主人:“有自酿的蒙古小烧吗?”女主人说:“跑 长途的司机最爱喝这一口,能没有吗?”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车老是掉沟里 呢。” 他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过去跟他搭讪,说我是和他住一个毡房的,想跟他一起 吃晚饭,问他想要什么?他没有客套,说:“有手抓羊肉就是节日啊。” 我连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来一个凉拌口条。” 那人补充说:“手抓羊肉别弄得太烂了,不入口,没嚼头!新鲜的白蘑还是清 炖的好,汤汁是奶色的,鲜味打鼻子!” 女主人还没应声,灶房里传来了男主人的声音:“真是碰到会吃的主儿了!”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着烟出来了,他瘦极了,是个跛子。他扫了我一眼,然后 对那男人说:“我打窗户望见了,你那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悬铃眼,油光水滑, 一根杂毛都没有,那马鬃飘起来像团火,晃人眼啊。好马都有个名,它叫什么?” 女主人嗔怪道:“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还恋着!” 男主人说:“好男人伤在好马上,不屈啊!” 枣红马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谈马的事情,他淡淡地说:“它叫天驹。” “天驹!好名啊。”男主人抽了一口烟,说:“我年轻时最爱的那匹马叫青云, 菊花青,我那时好胜,骑着它参加旗里的赛马会,结果出了事。那天下着小雨,草 地又湿又滑,青云跑得又急又快,转弯时摔倒了,把我的一条腿压在它身下。我要 是不成了跛子,能娶个比她受看的呢!”他用烟头点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说:“当年青云要是把你的脑袋压在身下,你娶的就更 丑了——地狱里窝憋着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的?” 男主人哈哈笑了,说:“你怎么不说我上了天堂,娶的是仙女呢。” 女主人“呸”了一声,说:“你哪有那造化!你只配给我当个厨子!” 她的话大约提醒了男主人在家中的角色,他“啊”了一声,说:“我得捞手抓 羊肉了,要不煮过了!”说完,提着腿赶紧回灶房。 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让我更加思念曲信使。枣红马的主人大概看出我有些惆怅, 问我:“你从哪儿来?” “齐齐哈尔。”我说,“刚从满洲里开完会。” “那怎么从这儿往回走?绕路了啊。”他说。 “我要去巴尔图办点事。”我说,“汽车坏在半道上,就在这儿歇脚了。” 他“噢”了一声,垂下头来。 我问他:“你去哪儿?” “绰尔。”他说。 我们的手抓羊肉好了。它盛在一个青色的搪瓷盆中,冒着热气呢。我对同毡房 的人说:“要不咱们也端回去吃?” “好。”他说。 于是,女主人帮着我们,把酒菜拿到毡房。月亮还没升起来,草原好像让夜这 张黑手给抹脏了,乌蒙蒙的。我付了菜钱,那人付了酒钱。女主人收了钱要离开时, 那人又掏出五块,说是喝酒缺不了火这个伙伴,他得把柴草钱付了。女主人摆了摆 手说:“今儿过节,我正愁没月饼送你们呢,就送点牛屎饼给你们烧吧!” 她的话把我们逗乐了。 那人抱了几个牛屎饼进来,放进火塘,熟练地生起火来。毡房里有马灯,可有 了火,就不用点灯了。牛屎饼燃烧得很斯文,无声地发出暗红的光,不像秸秆和劈 柴,着起来轰轰烈烈的。 我们围着火塘开始吃喝了。我吃手抓羊肉的时候,离不开韭菜花,蒜泥等调料, 那人呢,只是蘸少许的盐,他说羊肉像我那么个吃法,鲜味都糟践了。他说在家里 吃手抓羊肉,他连盐都不蘸,那样更加妙不可言。出门嘛,骑了一天的马,出了一 身的汗,要补充点盐了。我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辉河。”说完,便闷头喝酒 了。 “我叫王子和。”我说,“我老婆叫我‘王拖拉’,您呢?” “阿尔泰。”他说,“我老婆是个哑巴,从没叫过我的名字。她年轻的时候, 喜欢用石子叫我。要是石子朝我飞来了,那就是她吆喝我呢。这几年她病倒了,就 摇马铃叫我。” 阿尔泰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叫朵云,出嫁了;小的叫朵卧,是个男孩, 二十岁,跟他放牧。他问我:“你有孩子吗?” “还没有。”我说。 “得要孩子呀!”阿尔泰说,“一个家要是没有孩子,就像草原上没有牛羊, 空落啊。”他放下酒杯,说是要看看他的马,起身出去了。 牛屎饼因为掺杂了煤渣,很经烧,半个小时了,还没有烧透,所以它们的脸看 上去半青半红的。火塘边的食物,全都被镀上一层微红的光,白蘑成了黄蘑,杯中 的白酒也被映成琥珀色的了。我想月亮大约快出来了,便起身出了毡房。果然,东 方已经冒出了一点红。那对青年男女,相拥着站在他们的毡房外面,等待月亮升起。 秋天的草原之夜带着股寒露的气息,我穿着绒衣,还是觉得身上阵阵发凉。想 到酒能暖身,便回毡房取酒,等我捧杯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冒出了一道弯曲的金 边,活泼得像是一条游动的金鱼。这条金鱼越游越自在,顷刻间,它变肥了,成了 一条大鱼,月亮探出头来了。我朝地上淋了几滴酒,算是祭月了,然后才把酒送入 口中。想必这酒被月光勾兑过了,一股说不出的芬芳在肺腑间荡漾。而我祭给月亮 的酒呢,大约它也欣享了,那半轮月亮一副微醺的模样,脸颊边抹抹嫣红。 月亮一旦露了头,就像新嫁娘上了花轿,虽然也羞怯着,但却是喜洋洋地出了 闺门了。很快,半个月亮变成了大半个,草原上光影浮动,那股阴郁之气全然不见 了。月亮升腾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眼见着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圆,终于,它撑 不住自己的丰腴了,“腾——”地一声,与大地分离,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 降临总是伴随着哭泣,月亮也一样,它脱胎换骨的那一刻,脸颊湿漉漉的。 草原被这盏举世无双的神灯点亮了。我觉得它的气息都变了,有股微甜的味道, 看来月光把它身上的寒露驱散了。我觉得身上温暖了,特别想像马儿一样在草原上 撒个欢儿,但我又怕踏碎了这大好的月色。正感慨着,背后传来马蹄声,阿尔泰策 马过来,吆喝我:“兄弟,带你去草原上遛遛吧!”未等我答应,他已经下马了, 身手是那么的敏捷。我连忙把杯中酒干了,将酒杯送回毡房,由他扶着上马。 这马实在剽悍,我的腿跨在它肚腹上,就像一双荡在水面的桨,下面的水是深 不可测的。阿尔泰随之跃到马上,在我身后牵住缰绳。他对我说:“你不用害怕, 天驹从不欺生,不会把你颠下来的。它快起来像旋风,慢起来就是一辆老爷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