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走向草原了。 站在地上,觉得月亮就是一枚仙女们缝制时光用的金顶针,遥不可及;上了马 呢,却觉得它近在咫尺,恍如摆在桌前的一面镜子。天驹一入草原,就朝东方走去, 好像想帮着我们,把那银盘似的月亮摘回来,盛手抓羊肉。天驹大概怕自己的蹄子 惊着了草的魂儿,微垂着头,走得小心翼翼的。开始时我有些紧张,连头都不敢歪 一下,漫步了十几分钟后,我胆子大了,可以放松地看月亮了。 月亮已经把初升的羞红褪去了,它通体金黄,像是被蜜腌了千年万年。阿尔泰 对我说,他哥哥曾经说过,月亮里也举行庙会,每月的阴历十五,月圆的日子,庙 会就来了,这一天月亮里是最热闹的。阿尔泰轻声对我说:“不信你仔细瞧瞧?” 果然,月亮里影影绰绰的,仿佛有树,有河,有桥,有人,有房屋,有车马, 有杯盘碗盏,有琴,有风中猎猎舞动的幌子,甚至有笑语和吆喝声,那里真的好像 在举行庙会啊。我不由得对阿尔泰的哥哥产生了好奇,问:“他是做什么的?” “喇嘛。”阿尔泰叹息了一声,说:“他走了好多年了,兴许他现在正在月亮 里赶着庙会呢。” 我听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就让他催马快走,我想飞驰的速度会像闪电一样,击 落他心底的阴云的。阿尔泰勒紧了缰绳,“嘿——”了一声,天驹昂起头,“咴— —”地回应了一声,向着前方奔跑起来。先前的草原在我眼里是静谧、安详的,现 在它却突然变成一片涨潮的海了,我眼前的月光化作了涌动的波浪,层层地向我涌 来,拍打着我,那么的湿润,那么的温柔,我落泪了。什么叫“喜极而泣”?我懂 了。阿尔泰大约听见我的哭声了,他松了缰绳,天驹慢了下来。它真是匹好马啊, 这通奔跑,并没让它气促,我只是觉得夹着它肚腹的双腿热燎燎的,好像它也刚喝 了一顿烈酒。 天驹停下来,月光却没有停下来,它们仍然在草原上流转着。阿尔泰跳下来, 像对待一个孩童似的,将我抱下马。天驹将头偏向我,大约想看看,刚才是谁在它 身上洒泪?我这才看清,它的眉心处有道白,像是一弯水,明亮活泼。我伸手抚摩 了它一下,它动着四蹄,感恩似的叫了两声。阿尔泰让我先回毡房,他要将马牵回 马厩。 牛屎饼烧成了一汪红,我把盛着手抓羊肉的托盘放到火上。很快,羊肉就吱吱 叫了,蹿出香气。待阿尔泰返回,我已将酒菜都热了一遍。 我们继续吃喝。经过月光的沐浴,我的脾胃温和了,对辛辣的调料不那么依赖 了,我也能仅仅蘸一点点盐、就品尝出手抓羊肉的鲜美了。我们干了一杯酒,为月 亮,为草原,为天驹,为毡房的这个夜晚。 我感动地对阿尔泰说:“这是我过得最美的中秋节了。” 阿尔泰说:“要是在我们家过,你会觉得更好。辉河的湿地太美了!那儿的草 好,水好。到了春天,蓑羽鹤、白天鹅、灰背鸥都飞回来了,鸟儿在水草中扑棱着, 你的心啊,跟喝了酒似的,醉了!” “那你过节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你骑马去绰尔有急事?”我问。 他叹息了一声,说:“我跟人约好了,这是去卖马啊。” 阿尔泰的故事,就从马开始讲起了。 我们家原来在乌拉盖,我和哥哥都出生在那里。我父母是牧马人,他们很相爱。 我哥哥十三岁、我八岁的那年初冬,母亲赶着马群过乌拉盖河,河水结了冰,但没 有冻实,母亲走到河心时,冰裂了,她掉进冰窟窿,淹死了。从那以后,父亲就变 了个人似的,他酗酒,脾气暴躁,喝多了不是鞭打马,就是打我们兄弟。媒人给他 介绍女人,他连看也不看,只是说“我就喜欢掉进冰窟窿里的那个啊”,说完就哭, 所以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进我们家。我和哥哥破衣烂衫的,跟叫花子一样。那时我们 最怕的就是过年,父亲会抱着酒壶,带着母亲活着时爱吃的东西,跑到她的坟上, 跟她一起守岁。我和哥哥就得去坟地把他找回来。有一年春节,我们把他找回来后, 半夜他又出去了。等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去坟地找,他已冻僵了。他落下 残疾,冻掉了两只脚,从此后只能待在毡房里了。他的精神变得不正常了,不是哈 哈大笑,就是呜呜痛哭。有时一顿能吃掉一个羊头,有时三天也不喝一口水。父亲 成了这样了,家就得靠哥哥了。有一年春天,牧区的马得了传染病,眼看着马一匹 匹倒下,哥哥哭着拉着我的手说:“阿尔泰,母亲说死就死了,父亲说疯就疯了, 马说瘟就瘟了,人世间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受这样的苦啊!”他的话使我疑心他要 自杀,我吓哭了。我不知道,那时他已作了出家的打算了。母亲去世五年后,父亲 死了。有一天深夜,父亲从毡房爬出来,用一条绳子,一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 端拴在马身上。他用鞭子狠狠地抽马,马拖着他跑起来,把他活活勒死了!虽然马 是无辜的,但从那以后,我见着马,说不出的憎恨啊! 阿尔泰说到这里,有点哽咽,他出了毡房,取了两个牛屎饼,把它们添到火塘 里,跟我对饮了几口,心境平复了,接着讲他的故事。 父亲去世后,我和哥哥离开乌拉盖,到阿尔山投奔伯父去了。伯父原来在根河 一带做皮货商,专收山林里的鄂伦春和鄂温克人猎获的皮毛——貂皮、鹿皮、狐狸 皮、灰鼠皮、狍皮等等,所以他的家底子殷实。伯父在阿尔山开了家客店,我和哥 哥去了以后,就在店里当伙计。哥哥下厨,我管理马厩。这样,我跟马又打上了交 道。马很怪,它的脾性往往跟主人相随。只要你看到来的客人一脸横肉、吆五喝六、 挑肥拣瘦的,那他的马也难伺候,你得小心对待着,别让它一蹄子给踢着;要是来 的客人满面温顺、话语谦和、粗茶淡饭都不计较,那他的马也是温驯的,你不拴它, 它也不会溜了。我那时十来岁,父亲的死对我的刺激太深了,所以无论好马坏马, 我同等对待,把它们牢牢拴着,用草棍捅它们的屁眼,要不就捏一粒盐塞进马的眼 睛里,让它们哗哗流泪。马被我折磨得乱跳时,我心里痛快极了。我的恶习,终于 被哥哥发现了。有一天晚上,客人要吃烤全羊,伯父拖了一只活羊在灶房前宰杀, 哥哥听不得羊临死的叫声,更闻不得血腥味,就躲到马厩来,正好撞见我把捉来的 蚂蚁往马的鼻孔里塞呢。哥哥见了,打了我一巴掌,说:“阿尔泰,你这样干,是 给自己积攒罪孽啊。”我说:“我想妈,也想爸,我恨马,我们为什么要靠它们活 着呢?”我哭了,哥哥也哭了,他边哭边说:“马一辈子让人骑着,挨着鞭子;羊 一长肥了,就得被人宰了吃肉了,阿尔泰,它们比人可怜啊。” 第二天早晨,哥哥不见了。伯父骑着马,把阿尔山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 寻遍了,也没能找到他。 哥哥失踪的那几年,只要客店来了人,伯父就跟他们打听哥哥。那时我已经去 牧区小学上学,伯父说将来不管干什么,总要识点字。我早过了上学的年龄,学习 在我眼里是个苦差,不如在马厩有趣,所以只混了两年,学了没几篓字,又回到客 店了。那时很多地方在闹饥荒,吃不饱的人多了。客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南来 北往的人大都面黄肌瘦的,马都成了公家的,不让私养了,伯父一天到晚唉声叹气 的。忽然有一天,客店来了一个老主顾,他跟伯父说,春天的时候,他到阿穆古郎 的甘珠尔庙去赶庙会,在大殿见到一个年轻的喇嘛正在给佛龛添灯油,从侧面看很 像哥哥。他当时正跪着磕头,想着起来后一定跟这个喇嘛说说话,套问一下他的来 处。可等他起身后,喇嘛已不见了。伯父听了房客的话后,一拍大腿,说:“这人 失踪了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他出家了呢?他要真 当了喇嘛,也是我们家的造化啊。”伯父当即打点行装,领着我去阿穆古郎。第二 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山门已经关了,我们找了家客店住下。转天一早,伯父带 着我直奔寺庙。 甘珠尔庙是座古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还有个名字,叫“寿宁寺”,是 乾隆皇帝赐的名呢。这庙建得跟宫殿似的,很漂亮。伯父嘱咐我,一会儿见了开门 的喇嘛,要低下头,以示尊敬。进了庙里不能踩门槛,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要吐痰, 说佛门是清净之地。 我们没有料到,打开朱红山门的正是哥哥!剃度后,他看上去清瘦了许多,他 穿着僧衣,原来眉宇间的愁云不见了,面色红润,目光平和。伯父见了他先是愣了 一下,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哥哥面前,说:“这下我死了有脸见你爸爸 去了。”哥哥早已不叫原来的名字了,他给自己起了个法名,叫“尘安”。哥哥看 着我们,既不悲,也不喜,他扶起伯父,请我们去了斋堂。吃过斋后,他领我们在 寺里逛了逛。我还记得,那是夏天,蚊子很多。蚊子落在我脸上时,我就“啪——” 地一下将它拍死。而哥哥呢,他只是用手轻轻把蚊子拂去。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间 已经隔着一条大河,我在这岸,他在那岸了。伯父问哥哥吃斋吃得惯吗,在寺庙里 辛苦不辛苦?哥哥说,吃斋饭就像久病初起的人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那种甘甜是 说不出来的。在寺庙里,无论做什么都有兴味,怎么会觉得辛苦呢?他叫我们不要 再惦念他了,赶快回阿尔山吧。说完,给我的手腕戴上一串菩提珠,就去大殿念经 去了。我到底年少些,一见哥哥撇下我们说走就走了,就哭了。伯父对我说:“阿 尔泰,不许哭,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哥哥造化比你大,你要是哭,就为自己哭, 为你哥哥,你该笑啊。”可我哪笑得出来呢。回阿尔山的路上,我看着什么都觉得 没意思,绿草在我眼里成了枯草,远方的勒勒车在我眼里就是游动的毒蛇,每看到 一条河,我都觉得河里流动的是尿水,想吐。我难过啊,我没了父母,就这么一个 哥哥,他还出家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从那以后你就再没有见过哥哥?”我急切地问。阿尔泰叹了一口气,拨了拨 火,吃了两口白蘑,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年闹饥荒。从甘珠尔庙回到阿尔山后,一到吃不饱的时候, 我就想去哥哥那里。我十七岁的那年,是六月份,我把一张字条留在马厩,告诉伯 父我已是大人了,要离开阿尔山了,请他不要出去寻我。我搭了一辆过路车,去找 哥哥了。我不知道,喇嘛到了夏天,会“云游”。我去的时候,哥哥恰好去西北的 寺庙了。寺庙的住持听说我是尘安的弟弟,就收留了我。寺庙周围开垦了一块地, 喇嘛吃的菜,多半是自己种的。我每天在田里干活,挑水浇地,除杂草,捉害虫, 菜地被我侍弄得很好。夏末哥哥云游归来,先是给伯父写了封信,告知了我的下落, 然后把我介绍给一个姓胡的汉族人,他是个居士,在阿穆古郎做中医,哥哥让我跟 他学医,说是做医生能为人解除病苦,行善积德。我在那里干了两年,就受不了了。 我不喜欢闻汤药味,辨别不清山上的那些药材。针灸在我眼里比在戈壁掘井还难, 把脉呢,跟探宝一样,哪把握得准呢? 我没有跟哥哥告别,就逃离了阿穆古郎,到辉河来了。毕竟是牧马人的后代啊, 我本能地又干上了这一行。辉河的牧场很肥沃,马长得壮。我所在的牧场是旗里最 好的,那里的人对我很好。我喜欢放马。夏天的晚上,我们会把马群赶到用柳条栅 栏做的“围子”里,围子设在草原的高处,通风好,马群不容易受蚊虫叮咬,暴雨 来了也不会受气。我们在围子边燃起一团火,这样狼就不敢来侵犯马了。吃过饭后, 放马人喜欢唱歌,他们唱的不是酒歌就是情歌,这两种歌听了都让人醉。我在辉河 待了三年后,觉得恋它恋得很,这辈子离不开这地方了,就想探望一下亲人,把我 的想法告诉他们。我先到了甘珠尔庙看哥哥,然后从那里回到阿尔山看望伯父。伯 父能原谅当年哥哥的不辞而别,在他看来那是一场壮举;可是对我的突然离去,他 不能理解,他拍着桌子冲我吼:阿尔泰,伯父虐待你了吗?我对伯父说,我跟哥哥 一样,找到了自己想待一辈子的地方,伯父该为我高兴啊。他听了这话后,跑到马 厩哭了一场,算是还认我这个侄子。我最后到的地方是乌拉盖,我去父母的坟上磕 了头。走了这一圈,回到辉河后我的心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