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总以为哥哥最后的归宿是甘珠尔庙,他应该在那里圆寂,没有想到,好端端 的古庙,在“文革”中竟被毁掉了!哥哥没了栖身的地方,被迫还了俗。他还俗后 依然吃素、念经,就是不穿僧衣了。他跟着那个胡居士在阿穆古郎学起了中医。哥 哥对中医心有灵犀,一学就通。每年夏天,我会把他接到辉河来住一段日子。牧民 在草原上生活,风吹雨淋的,多半有风湿病,哥哥来了之后,就会为那些患病的人 针灸和拔火罐,然后采了草药捣成泥,糊到患处。他的这套医法很管用,治好了很 多人的病。每年春天,草原的野花开了的时候,牧民就会说:尘安快来了吧?大家 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哥哥不吃荤,牧民们就给他用新磨的小麦粉烤饼,还给他 做豆腐,采集新鲜的野菜嫩芽做腌菜,生怕他身体亏着了。那时我已过了结婚的年 龄了,可是家中这一桩桩突来的变故,让我觉得人生无常,所以尽管也有好姑娘看 上我,可我没有成家的打算。哥哥一来,牧民就爱对他说,尘安,说说阿尔泰,他 该有个窝了!哥哥只是笑笑,并不劝我。在他眼里,世上的一切皆是“缘”,机缘 不到,强求不得。可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也觉得毡房里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我看上了两个姑娘,一个长得一般,但她嗓子好,她唱起歌来,能把鸟儿引来。她 性子泼辣,马骑得比男人还好,酒量和饭量都大,她常给我送吃的;还有一个长得 俊俏,但她是个哑巴,比我大两岁。她性格温顺,能吃苦,手巧,她偷着给我织过 羊毛袜子。可就是因为哑,没人娶她。现在我不说你也明白了,我把那个哑巴迎进 毡房了。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去问哥哥,他对我说,那个爱唱歌的姑娘好嫁人, 可那个哑巴,你要是不娶她,她会一天天老下去,枯萎了。他这一说,让我觉得如 果不娶哑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孽!我娶哑巴的时候,爱唱歌的姑娘还在我的婚礼 上为我们唱喜歌,她的歌声虽然美,但听起来有点凄凉的味道。我知道她难过,而 我也喜欢她呀。看来人生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 我和老婆过得很恩爱,我们生了俩孩子,儿女双全了。可是好日子不经过,它 们就像草原雨后的彩虹,虽然美,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朵卧两岁时,我哥哥去 世了。他是为救一只蓑羽鹤死的。有年夏天,哥哥到草原来,一天傍晚,他出去散 步,发现一只受伤的蓑羽鹤在河水中扑腾,要沉下去的样子,他就跳到河中去救。 那年雨水大,水流急,哥哥不会水,他被急流给卷走了。草原的牧民,都喜欢哥哥, 我们把他葬在河边的草地上了。 朵云朵卧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却是一天天变老了。前些年牧场可以承包了,我 就包了一片,放马养羊。这行当其实也是靠天吃饭,有一年,我们的羊染上了瘟疫, 死了多半,把家底赔掉了。朵卧跟我一样喜欢放马,他嗓子好,爱唱歌。他跟着牧 人,学了很多民歌,还会拉马头琴。他跟我小时候一样,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后, 就跟着我放牧了。我老婆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坐在毡房里,喝着奶茶听朵卧拉琴、 唱歌。凡是听过朵卧歌声的人,都说这小伙子在草原上可惜了,应该把他送到城里 去,让搞音乐的人好好带带他,他能唱红全中国!前两年,电视上不是搞青年歌手 大赛吗,我们那儿的人看了,都跟我说,阿尔泰,你该让朵卧去北京唱啊,他站在 舞台上,只要一张口,咱草原的白云、清风、奶茶味,就跟着飘过去了!我想也是, 我问朵卧,愿不愿意去北京唱歌?朵卧说,他没上过舞台,灯光一打,可能会害怕。 我说,草原这么大的舞台,太阳和月亮这么大盏的灯,你都不怕,还怕人造的?朵 卧被我这一将,说,那我就去试试。于是我就找旗文化局的人问这事,怎么个报名。 一打听,还挺麻烦的,要层层选拔,先得在旗里唱,然后再去自治区唱,这两关都 过了,才能上北京。而且,参赛报名要花钱,做演出服要花钱,这些钱,都得自己 出。我老婆几年前得了怪病,钱都花光了。有天晚上,月亮好,她出去解手,很长 时间没回来。我着急,出去找,发现她昏倒在毡房外的草地上。我把她抱回来后, 她醒了。她跟我比划着,说是撞见了一个在草地上发光的东西,她凑过去看时,那 东西突然飞了起来,把她给吓昏了。出事后,她躺着没事,一站起来,那就等于要 她的命了,晕得直吐。我们牧区的人都说,她是撞上了飞碟,外星人把她的骨头给 弄软了。这几年,我背着她去了好几个大城市的医院,都说她身体没毛病,说是脑 神经出了问题。我就对她说,你没病,不过想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不愿起床,那就 给我好生躺着吧,我养活你!她听了直笑。我给她的枕头旁放了个马铃,要是有事 情,她就摇铃叫我。朵卧要去北京唱歌的事,我跟她说了,她很高兴。可是我们差 在钱上,她就让我卖天驹。我家的马,就这匹最值钱。去年,从绰尔来了个贩马的, 他在牧区看了个遍,就相中了天驹。说是有个做大买卖的人喜欢马,不惜花大价钱 收罗好马。他当时给我出的价儿是八千,我没舍得。我出去放牧,最爱骑的就是它 啊。它看护羊群最有经验,远远一望,就知道哪片是草质差的夏牧场,哪片又是优 质的冬牧场,知道把羊群带到哪里。它对天气也通晓,暴风雪来临前,它就会阻止 我把羊群往远处和低洼处赶。你不是牧民不知道,得到匹好马,就跟娶了个好媳妇 一样,让人受用啊。可是为了朵卧,我得卖天驹了,别的马卖不上价钱啊。我给绰 尔的马贩子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说我要卖天驹,特别高兴,不过他说这马又长了一 岁,牙口如不如从前好他不知道,他会买,但要看了它以后再定价,说是不管怎么 着,也不会低于五千块的,让我尽快把马带到绰尔。我对马贩子说,中秋节一过, 阴历十六我就能把天驹送到。兄弟啊,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为什么选这个日子?我 知道天驹身体的秘密啊,一到月圆的日子,它就兴奋,我择这个日子卖它,就是想 让马贩子看它精精神神的,肯出个好价钱啊。刚才你也见了,它在月亮下不是一般 的马了。它就是地上的灯,明得晃人眼啊。现在你要是由着它的性子跑,它都能跑 到月亮里去啊。 阿尔泰讲完了故事,借着幽幽的火光,我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我给他斟 了一杯酒,他颤抖着接过,一饮而尽,说:“朵卧跟我说了,他明年要是在北京唱 红了,有了钱,他就去绰尔,再把天驹买回来。别看他是大小伙子了,心思有时跟 小孩子一样呢!他以为天驹去的是当铺,想抵就抵,想赎就赎,这小子啊!”阿尔 泰笑了,他的笑是颤抖的。我轻声问他:“那个爱唱歌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你们 还有联系吗?”阿尔泰似乎不愿意过多地透露给我关于她的消息,只是敷衍着说: “女人吗,最后总得嫁人啊。” 我放下酒杯,跟阿尔泰说要出去小解,出了毡房。月亮正在中天,如果说夜空 是座王冠的话,那么月亮就是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我站在飞舞着月光的草原上,把 兜中的钱摸出来。信封里装着即将还给阿荣吉的欠款,共计五千二百三十六元,我 把零头抽出来,又从自己带的钱中点出八百,塞进信封,凑足六千。回到毡房。我 把那个信封递给阿尔泰,说:“这是六千块,你拿去给朵卧用吧,天驹就不要卖了。 将来你有了钱,可以还我。就是不还,能让天驹留在你身边看护羊群,能让朵卧去 参赛,我也觉得值了!” 我以为阿尔泰要么会自尊地拒绝,要么会感激涕零地接受,然而他只是平静地 接过那个信封,掂了掂,又递给我,说:“兄弟,把你的地址留在这上面吧。” 我掏出笔,凑近火塘,把单位地址写在信封的背面,交给他。阿尔泰把它揣在 怀里,对我说:“乏了吧,早点歇着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到巴尔图去么。”说完, 转身出去了。我听见毡房外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在解溲。这泡尿很长,好像他憋了 很久。我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刚才把钱交给阿尔泰时,他没有丝毫的激动,这就仿 佛是看一出戏,高潮没有出现,就平淡地结束了。我确实累了,躺倒睡了。夜里我 被扰醒了两次,一次是阿尔泰帮我盖毯子,他那有力的大手像铁一样碰疼了我的肩 膀;还有就是凌晨时,我被毡房顶上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扰醒,阿尔泰也醒了,他嘟 囔道:“哪只鹰起得这么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