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和阿尔泰起床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毡房里洋溢着一股牛屎饼燃烧后留下的气 味,我们一起去吃了早饭。当我要结算食宿费时,被阿尔泰抢先了一步。客店的女 主人说好了不收牛屎饼钱的,可她现在却沉下脸,非要收十块钱。阿尔泰没有跟她 计较,和颜悦色地把钱交了。我跟阿尔泰去牵马时,男主人打着晃儿跟到马厩。他 不好意思地说,他太喜欢天驹了,为了闻闻好马身上的体味,昨夜他睡在马厩里。 他说:“我老婆这人有个说道,平常你不理睬她没事,但凡年节儿的,你得搂着她 睡。这大八月十五的,我守着马来了,她恨天驹,就怪罪它的主人了,这才收牛屎 饼钱。她原本不是个小气的人啊。”男主人说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阿尔泰。 阿尔泰打趣道:“兄弟你留着吧,要是她发现你兜里少了十块钱,还不得让你天天 睡马房啊。”我们三个男人一起笑起来。 我和阿尔泰牵着马来到公路边。阿尔泰说,他要等我搭上了去巴尔图的车后, 才走。他从挂在马鞍的羊皮袋中取出一样用黄色丝绒布包裹的东西,慢慢地展开来, 一只细腻光洁、花色斑斓的海螺号现身了——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阿 尔泰说,这是他哥哥留下的诵经的法器,蒙古人称它为“冬”。这个“冬”来自甘 珠尔庙,他哥哥生前一直带在身边。阿尔泰说:“出自古庙的法器,能给人带来吉 祥,你收下吧!”这礼物我很喜欢,但我知道它对阿尔泰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一再 推辞。阿尔泰急了,他说:“你不收下‘冬’,就是让我卖天驹啊。”我只得把海 螺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入背囊。 我们截到了两辆运货的卡车,一辆是到柴河去的,不顺路;另一辆倒是去巴尔 图的,可是车上的货物看上去超载,极不安全。这样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迎来 了昨天坐过的那辆坏在半路的中巴车,司机见了我猛地一踩刹车,探出头来哈哈笑 着说:“兄弟,咱们有缘啊,上车吧,今天这驴子脾气好!”说完,得意地按了按 喇叭,让它发出滴滴的叫声,好像让这头驴子跟我打招呼似的。我在上车的一瞬突 然想起了在列车上写的那几行诗,连忙把它翻出来,递给阿尔泰,说:“这是我进 到草原写的,送给朵卧吧!他要是喜欢,就给它谱个曲儿,唱一唱!” 我和阿尔泰就此告别了。我上了车,坐定后回头张望,阿尔泰和天驹已经无影 无踪了。好马和好驭手就是这样啊,来去如风。 我没有钱还给阿荣吉了,打算着到了那儿以后,跟他撒个谎儿,就说是路遇强 盗了,请他宽限几日,等我回到齐齐哈尔,立刻把钱汇来。 到了巴尔图,我先给曲信使打了个电话。她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投递途中。 我问她中秋节过得好吗,吃月饼了吗?不知是市井的喧闹之音削弱了她声音原本的 清脆,还是她没有休息好,她恹恹无力地说:“昨晚这里下雨,没见月亮。月饼呢, 太甜腻了,我只吃了半块。”我告诉她,我已经到了巴尔图,办完事会尽快回去。 她“哦——”了一声,挂了电话。 吃过午饭,我便去找到阿荣吉的女儿。她在巴尔图为一家奶站收牛奶,常跑下 面的牧场,听说我是去找她父亲的,她热情地对我说:“刚好我要下牧场去,路过 那儿,你跟着走吧。” 那是一辆小型卡车,看上去挺新的。阿荣吉的女儿坐进驾驶室,而我跐着车轮, 爬到卡车的大厢上。车上装着几十个圆肚形的奶渍斑斑的塑料桶,几个脸膛黑红的 牧民,靠着车厢头抽烟。他们见我上来,甩给我一颗烟。我跟其中的一个人刚对着 火儿,车就开了。如果天气好,坐在卡车上实在是一种享受,无边的风凉。这一带 大概霜来得早,草黄了,而且草质也不是很好,常常会看到一块块的沙地,好像草 原生了疮疤。我问牧民们生计可好?一个说“凑合”,一个说:“现在草原沙化得 厉害,畜生没得好吃的,人也就没得好吃的啊。”他的话惹得大伙笑起来。车开得 飞快的,我们不时被颠起来,叫着。头顶的白云张着雪白的翅膀,一片片掠过,好 像在跟卡车赛跑。阿荣吉所在的牧场离巴尔图确实不远,也就半个多钟头吧,卡车 停下来,阿荣吉的女儿从驾驶室跳下来,吆喝我:“小王,到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步行了十来分钟,到了阿荣吉的牧场。牧场上有两座毡房, 一处圈牲口的“围子”。远远的,就见阿荣吉在垒草垛,看来这是为羊储备冬草。 我喊了他一声,他扔下手中的耙子,朝我走来。想想他每年去厂子送羊时,见到的 人多了,对我可能模糊,我连忙作了自我介绍。阿荣吉“哦”了一声,拍着自己的 后脑勺说:“难怪我见你眼熟呢。” 阿荣吉把我让进毡房后,取出一只海碗,拎过暖水瓶。我以为倒出来的会是白 开水,谁知竟是滚烫喷香的奶茶!他说,他老婆今早起来时,说是昨晚梦见一条大 蟒蛇爬到毡房前,啪啪地拍门,判定今天家里要来客人了,所以出门前煮好了奶茶, 灌到暖瓶中。 阿荣吉的毡房很凌乱,被子叠得七扭八歪,脏衣服像乌云一样堆在地上,桌子 上是没刷洗的碗盘和筷子,苍蝇嗡嗡地飞舞。幸好坐人的草墩还算干净。阿荣吉不 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老婆子在草原上自在惯了,不爱收拾家。”我连忙说:“太 干净了我还不敢坐呢。” 喝了一碗奶茶后,我跟阿荣吉说了来这儿的目的,一听说是代表厂子来还钱的, 未等我讲下文,他就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说:“你们领导真是好主儿啊,如今四 处都是讨债的,哪还有主动上门还钱的?小王,今晚咱得好好喝一顿啊。”说完, 撂下我出去了。 我尴尬地坐在那儿,心想自己若是孙悟空就好了,立马把那沓钱变出来。在这 种气氛下,不管我找什么理由不还钱,都是难以启齿的。 我离开毡房,去找阿荣吉,想把话说透了,让他别空怀着希望。 阿荣吉正弯着腰,从地窖往上提东西。草原的牧民,一般会在毡房外挖一个地 窖,地窖通常三五米深,三米见方。地窖冬暖夏凉,是天然的保鲜箱。夏天的时候, 牧民喜欢把鲜肉藏入地窖中,他们嫌下窖周折,一般是用一根绳子,一端拴着肉, 另一端拴在窖口的木桩上,将肉吊在窖中。取肉的时候,只需把绳子拉上来就是。 果然,阿荣吉提上来的是半扇羊肉。他把它掼在草地上,问我:“你喜欢肋巴扇的 前撇还是后撇?”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咔——”地一声打开,刀锋像 雪线一样晃着了我的眼。我惊叫着:“这是管制刀具啊,你怎么有?”阿荣吉说: “集市上卖它的多了,我们买它图的是方便、好使,又不去杀人,怕啥吗?”他蹲 下来,把刀刃逼向羊肉,等待我选择。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羊肉,于是咬了一 下嘴唇,对阿荣吉说:“我从满洲里开完会回来,昨晚在一家客店过夜,半夜毡房 里窜进来一个强盗,把我带给您的钱抢走了!”阿荣吉握着刀子的手抖了一下,他 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那扇肉,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在 羊肉上动着刀子,转眼间就切割下一块肉。他把余下的肉吊回地窖,拎着卸下的对 我说:“钱没了,口袋亏了,不能再亏着嘴啊。”我连忙表示,我一回到齐齐哈尔, 就会把钱汇来。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说:“你丢了钱,就得自己赔吧?”我说: “那是啊。这事千万不能让厂领导知道,影响不好,好像我是个废物,以后领导哪 还敢交我办事啊。”阿荣吉叹息了一声,说:“你也真够倒霉的,五千多块可不是 小数目啊。” 我们回到毡房,他把羊肉放在案板上,怕苍蝇叮咬,上面罩了一块泛黄的纱布。 阿荣吉坐在草墩上,卷起一支烟来抽。那烟很冲,他吐出的烟是青蓝色的,直呛嗓 子。我坐在阿荣吉对面,发现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低头便系。这一倾身,手机 从上衣兜滑落下来了,我顺手把它捡起。等我直起腰的时候,发现阿荣吉瞪着眼睛, 愤怒地看着我。他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喘着粗气,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恼了他。 阿荣吉抽完烟,将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鞋子碾了又碾,突然站了起来,指 着我说:“小王,你撒谎,你看我们牧人好糊弄是不是?” 我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连忙说:“怎么可能,我尊敬您,我确实遇见了强盗。 这样吧,我今晚就往回赶,我不把钱汇来了,我亲自把它送还给您,三天之内!您 看行吧?” 阿荣吉冷笑了一声,说:“你看看你吧,手机揣着,手表戴着,强盗怎么单单 喜欢你的钱,没把你身上这些值钱的玩意一家伙打劫了?你分明是撒谎!你们这些 年轻人啊,我也听说了,出门时爱寻个刺激。那些在满洲里做生意的男人,爱找俄 罗斯小姐。你一准儿是把钱都扔在她们身上了!”不容我辩解,他接着数落:“小 王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女人帮咱守着家,容易吗?”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只好实话实说了。我拣紧要的说,阿荣吉边听边皱眉,他 似乎对我的真话也起了怀疑。果然,听完我的讲述,他说:“小王,你说的这个事 情要是真的话,你可上了大当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草原上出现了一种骗子, 他们骑着马,四处游走,专门找那些客店去行骗。他们不打劫,就是编些瞎话来骗 人,比方说是家中人得了绝症了,比方说牛羊得了瘟疫吃不饱饭了,花样多着呢, 让人可怜他,给点钱。像你这样的,一家伙被人骗掉好几千,是没有过的啊!” 我说:“这绝不可能,我知道他住在辉河,他叫阿尔泰。他还让我留了地址, 我猜他将来会还我钱的。” 阿荣吉“哼”了一声,说:“他骑着马,说是哪儿来的就是哪儿来的。草原上 叫阿尔泰的人,跟羊群一样多。我问你,他给你打欠条了吗?” “没有。”我说,“我没要求他。” “那他怎么会还你钱?做梦去吧!”阿荣吉说,“我手里要是没攥着你们厂子 给我打的欠条,领导能打发你来吗?” 我没有跟阿荣吉争辩,但我不相信阿尔泰是个骗子,一个骗子怎么会讲出如此 感人的故事呢? 阿荣吉继续数落我:“他的故事一听就是假的,什么母亲掉进冰窟窿,父亲让 马拖死,老婆是哑巴,哥哥是喇嘛,儿子要去北京唱歌,他要卖马,怎么都赶上他 一家了?你稍微长点脑子,都不能信啊。” 见我耷拉着脑袋,阿荣吉大概动了恻隐之心,住了嘴。他见蒙着肉的纱布上落 了苍蝇,便取来蝇甩子,拂赶着。 我起身告辞,对阿荣吉说:“要不我再给您写个还款保证书?” 阿荣吉生气了,他一把将我按回草墩上,说:“你给我好好坐着,远道来的客 人,我要是让他空着肚子走,我老婆回来还不得剥我的皮啊。你消停待着,今晚就 住这儿了,我煮羊肉去!” 我说:“我还是走吧,没把钱送到,我一会儿也没脸见大婶。” “你这人啊,真是小心眼儿!我说了你几句,是为你好!如今骗子太多了,你 不能不防啊。你要是走,那笔钱我就不要了!”阿荣吉说,“要是你留下来呢,这 事我给你保密,跟我老婆子一字不提。她又不知道你是来还钱的,我只跟她说,你 是顺路来玩儿的,这还不行吗?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善心人,那笔钱呢,你回去 后不用寄来,等我年底去齐齐哈尔送羊时,你请我喝顿酒,把钱还我,不就结了吗?” 阿荣吉的一番话令我感动,我答应留下来。 他开始生火煮肉,我问他能帮着做点什么?他说:“你要是闲得慌,就帮我垒 草垛去,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使耙子?” “猪八戒都会使,我有什么不会使的?”心里一轻松,我开起了玩笑。 阿荣吉说:“你可别小瞧了猪八戒,人家的前世可是天蓬元帅啊!”说完,他 笑了。 草垛可不是那么容易垒的,这跟女人用棉花絮冬衣一样,是个手艺活。要想让 草垛圆润挺拔,须转着圈絮,而且得均匀,哪一耙多了,哪一耙少了,可能会使草 垛像害了中风似的歪斜,弄不好就倒了。我虽然是在沈阳上的大学,但家在农村, 少年的时候,类似的活儿也做过。秋末的时候,我们会把夏天打的草挑起来,攒成 草垛,冬天用来絮猪窝。虽然多年不使耙子了,但我熟悉这活儿,做起来得心应手。 随着一耙一耙的草的挑起,草垛越来越丰满,它就像微缩了的故乡,无比亲切地伫 立在我身旁。我干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这时太阳已经向西了,我出了一身的 汗,脱下外衣,坐在草地上歇息。阿荣吉提着暖水瓶和碗过来了,他远远地吆喝我 :“快穿上外衣,可不能图风凉,秋天的风可邪性了,万一把你吹感冒了,我的罪 可就大了!”见我套上了外衣,他一边给我倒奶茶,一边夸我干活挺像样的。我对 他说,我们厂子今年效益好,领导说了,让他把羊喂肥点,每斤多给他三毛钱。阿 荣吉说:“现在想把羊养肥不那么容易了!你也见了,这干草枯瘦枯瘦的!买精饲 料呢,没那么多钱,喂不起啊。我刚承包牧场的时候,草还不赖,这几年呢,牛奶 走俏了,养奶牛的多了,奶牛吃草才疯呢,这附近的草场退化得厉害,我这儿也受 了牵连。说到底,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啊。人要喝奶, 要吃肉啊。” 我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说:“我看了报纸,说是为了保护草原,政府禁止在有些 地方放牧了。就是不禁止,也限制数量了。草场怎么还会退化?” 阿荣吉说:“你还相信报纸上的话?他们对外是那么讲的,对内呢,多养一头 牛他们多收一份税,双方都有油水,你说限制得了吗?比方说我这片牧场,他允许 我养三百只羊的话,我私下给他俩钱,我养五百也没人管啊。” 我无语了。我知道,生活中埋藏着许多我所不知道的真实。从这个角度来说, 我们其实生活在虚构中。 太阳落得真快,滚滚地,它在天上赶了一天的路,脸都饿黄了,要奔回家大吃 一顿的样子。阿荣吉说,他老婆快赶着羊群回来了,他得去给她烧点热水洗脸。他 说:“你别看她不爱收拾家,她爱收拾自己,她放羊都得穿着袍子,进毡房就要洗 脸洗手。” 我问:“你怎么让女人放羊?” 阿荣吉说:“她这人爱在草原上唱歌,放羊能让她唱个痛快啊。每年夏天,她 都要离开我几天,说是找地方唱歌去。” “她也不跟你说她去哪儿了?”我好奇地问。 “她不说,我也不打听。在我想来,男人的心事就跟小河里的石头一样,一眼 能望穿;女人的心事呢,就是大海里的鱼,不好捉摸呀。”阿荣吉叹息了一声,说, “不过她对我挺好的,给我养活了一儿一女呢。”说完,他提着暖瓶回毡房,烧水 去了。我呢,赶紧把余下的那点干草挑到草垛上。 干完活儿,太阳已经落下了,暮气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草原,把它的身子打青了。 在这伤痕般的青灰色中,突然涌现出一团团的奶白,是羊群归来了。羊群在前,阿 荣吉的老婆在后,远远一望,羊群像是翻卷的波涛,而人就像一条颠簸的小舟。阿 荣吉说得没错,他老婆的确好嗓子,我从她吆喝羊归围子的声音中听出来了,清脆 透亮,像正午的阳光。羊群进了围子后,她把门关好,朝毡房走来。 她穿一条过膝的蓝色斜襟袍子,立领上滚着几圈红黄相间的花边,盘扣上镶嵌 着一颗圆润的珠子。她中等个,微瘦,不像别的蒙族妇女包着头巾,虽然她的头发 已有白的了,但她将头发中分,梳着两条辫子。她的脸布满皱纹,上宽下窄,眉毛 稀疏,有点夹眼角,这使她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显小了。她的下巴微翘着,可是唇角 却有点下陷,这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苦楚。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阿荣吉从后面走 过来,向她介绍说:“这是齐齐哈尔拖拉机厂的小王,打这路过,来看看咱!” 她“噢”了一声,问阿荣吉:“你给客人做了啥?” “他已经喝了两碗你煮的奶茶了。”阿荣吉说,“晚饭呢,也妥了,烤羊排, 羊汤烩萝卜,还有芝麻盐烤饼,我这一下午都没闲着。” 女人“哼”了一声,说:“你让客人帮你挑草,瞧他的头发,像冬天的猪刚从 窝里拱出来。” 她说得非常的形象。冬天的猪从窝里拱出来时,确实满身的草屑。我连忙哈着 腰,抖搂身上的草,对她说:“大婶,是我自己想干的,我在城里待得腿脚软了, 想干点活儿长长力气。” 女人这才不说什么了。阿荣吉在前,她在中间,我在后,我们一起朝毡房走去。 她走路风快,话语很少,到了毡房,只问了我一句:“你是头回来草原吧?” 她果然爱收拾自己,进了毡房,就拿过一把小笤帚,通身扫了一遍。然后将辫 子解开,抓起一把牛角梳子,理顺了发丝,重新编起辫子。最后,她才洗脸洗手。 阿荣吉已经把饭食摆好,除了他说的那两道主菜,还有皮蛋、花生米和奶酪,他说 这都是平常他和老婆下酒的小菜。落座前,阿荣吉点起了蜡烛。 我们三人围在桌前吃喝了。阿荣吉手艺不错,他烤的羊排外焦里嫩,滋味醇厚。 他跟我说,草原有一种草可以用来做肉食,草结籽后,会散发出香气。每年他都要 采回一些草籽,在石板上碾碎,装进罐子。烤羊排的时候,撒上一些,特别入味。 我连啃了三块羊排,赞不绝口。牧民一般都有好酒量,阿荣吉和他老婆都很能喝。 阿荣吉喝酒时发出响亮的声音,他的话也多,从春天的大风说到夏天的旱情,从夏 天的旱情又说到秋天的早霜。他说:“老天爷坏了脾气了,夏天不来雨,草旱得长 不高;秋天呢,霜又来得早,这等于是使出两把刀子,要断牛羊的口粮啊。”他发 牢骚的时候,他老婆一声不吭地喝酒,吃肉,她的牙齿真好,啃羊排速度快,而且 啃得也干净。我喝了三盅酒后,人就有些飘飘然,我给这女人敬酒,说:“我听说 大婶的歌唱得特别好,能不能赏脸唱上一曲,那我就没白来草原一趟啊。” 阿荣吉的女人将一根刚啃完的羊肋骨撇到阿荣吉面前,阿荣吉就像古代的士兵 接到出征的令牌一样,赶紧对我说:“她这人啊,唱歌不能在毡房里,得到外面。 小王,要不我给你来一个?” 大概怕我尴尬吧,阿荣吉张口就唱,他的歌儿音色不美,但吐字清晰,他唱道 :我脚下的土地啊,是我们牛羊的天堂;我头顶的天空啊,就是我们牧人最后的家 园。 他的歌声刚落,一阵雷声轰隆隆地响起,雨说来就来了。阿荣吉嘟囔道:“旱 了一夏天,秋天倒来雨了。我打的那点干草,可别给沤烂了。” 雨声越来越响,阿荣吉的老婆似乎很喜欢雨,她边喝酒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 着桌子,很逍遥的样子。她的酒下得很快,阿荣吉得不停地为她添酒。她越喝越活 泛,越喝越灿烂,目光灼灼,面如桃花。她对我说:“小王,我这辈子,最盼着谁 抢婚把我抢去了,可是没有啊!”我知道蒙族人有抢婚的习俗,像铁木真的母亲柯 额伦夫人,本是外族人赤列都的女人,但铁木真的父亲,却把她抢到自己的部落。 如果没有这场抢婚,也不会有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出世了。 “我是见天地盼着有人能把你抢走,省得一天到晚伺候你!可是你跟我过了几 十年了,头发白了,腰也不直了,一脸的老褶子,也没人来抢你啊。”阿荣吉打趣 道,“兴许你走的那天,有人来抢你?那我是愿意啊,省得我花钱打发你上路。万 一打发不好,你在地下还不得给我这牧场一天来一场暴风雪啊。” 阿荣吉的女人被逗笑了,她不顾我在场,起身表达爱意。她把阿荣吉的头抱在 怀里,抚摩着,一迭声地叫着:“哦,我的阿荣吉,哦,我的阿荣吉,你真是个好 人哪。” 阿荣吉不好意思地拔出头来,拉着老婆的手,哄小孩子一样地说:“你坐回去 好好喝啊,今年我再上齐齐哈尔送羊时,给你买两块好料子,再买上几团鲜亮的丝 线,你多做两件袍子穿!” “他们不给你现钱——”阿荣吉的老婆指着我说,“你拿什么买?” “领导这不让小王带话来了吗,去年欠的和今年的一起都给咱,给现钱!我要 是再拿不回钱的话,你看我身上哪块肉好,割下来下酒!”阿荣吉撒开老婆的手, 拍着胸脯说。 “你身上没有哪块肉是我得意的。”阿荣吉的老婆拍了一下她男人的肩膀,坐 回来,嘟囔道:“要不我早割了下酒了!”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 富有穿透力,似乎能击碎外面的乌云,还天地以晴朗。 我醉了,话不连贯,视物模糊。蜡烛快尽了,阿荣吉要送我去另一座毡房休息 时,被他老婆阻止了。她说:“我去那儿,你跟小王留这儿。下了雨,他喝多了, 要是晚上一个人出去撒尿,万一滑倒了怎么办?” 阿荣吉的老婆从床下拽出一只脸盆,将木梳和毛巾放进去,端着它出了毡房。 门一开,一股清新的湿气飘了进来,沁人肺腑。雨已停了,月亮出来了,所以湿气 是裹挟着奶白色的月光的。我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阿荣吉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跟 我嘟囔:“我这老婆子啊,一喝多了酒就抱怨自己这辈子没被人抢婚。我真想休了 她,等她跟别人成亲时,再骑着马把她抢回来,让她圆了这梦!可是她这把年纪了, 我不要她,谁要啊?” 我无力回答他,蜡烛帮了我的忙,它颤抖着熄灭了。从门跨进来的月光蓬蓬勃 勃、飘飘洒洒、白白亮亮的,好像老天送给阿荣吉家的一条哈达。阿荣吉嘟囔道: “不点蜡了,我也睡,明天起早收拾。” 我醒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只觉得浑身发软,头昏脑胀的。正穿着鞋子,阿荣 吉进来了。他“嗬”地叫了一声,说:“小王,你到底年轻啊,觉真大!我起早收 拾东西,没弄醒你;苍蝇往你脸上飞,也没弄醒你。我老婆都出去放羊了!刚才我 姑娘路过这儿,问你走不走,要是回去的话,她晌午收完奶回巴尔图时,把你捎上。” 我说:“我得回去了。” 阿荣吉说:“我也不拦你,你有工作啊。再说,你想老婆了。昨晚你说梦话, 一个劲地叫‘曲信使’,曲信使是你老婆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阿荣吉呵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