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午,我离开了阿荣吉的牧场。坐在装载着牛奶桶的卡车上,闻着从桶内飘逸 而出的浓浓的奶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温驯的羊。短短几天,我被草原驯服了。 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齐齐哈尔。回家时,顺路买了早点。尽 管我是轻轻开门的,曲信使还是被惊醒了。她从被窝中钻出来,倚着床头,穿着纯 棉的白地蓝花睡衣,静静地望着我。她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归 来,她会大叫一声“王拖拉——”,朝我奔来,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式 撒娇。我放下行囊和早点,奔向她,而她却一缩头钻回被窝去了。她用被头蒙着脸, 说:“你不能碰我,我现在身上正‘倒霉’呢!”原来如此!我心安了,隔着被子 拍拍她说:“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眯一会儿,我先去洗个澡啊。” 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从浴室出来时,曲信使不见了。床铺她已整理过了。 她没有吃早点,也没有跟我打招呼,这么早就去上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 连忙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了,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 错了什么事? 我来到单位,先跟领导汇报了一下会议的情况,然后说我去了阿荣吉的牧场, 钱已还了。领导问:“他的羊养得怎样?”我说:“挺肥的!”领导笑了,咂了一 下嘴,说:“咱们拖拉机厂的人今年可以过个好年喽。” 从领导那儿出来,我去了办公室。办公桌上横着一封来自沈阳的信,信封上那 娟秀的字迹让我一惊:这是大学时的女友写来的啊!算起来,我们已四年没有联系 了。这样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开它后,飘荡出来的是暖洋洋的旧物气 息呢,还是呛人的尘土气息? 我拆开信,打开老屋的门。 子和:你好! 虽然四年没有和你联系了,但我一直牵挂着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长善,他 告诉我,你结婚了,娶了个邮递员。不知怎的,我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自 己对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你现在过得好吗?有孩子了吗?我儿子两岁了,正淘气的时候。先生忙于公司 的业务,每年大约有半年是在外地。在沈阳的时候呢,只要他回家,总是深夜,而 且醉醺醺的。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你来,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气,想起爱,想起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好时光。 我比过去瘦了,你呢?说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见我,会不高 兴。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让我去齐齐哈尔看你的话,能不能在出差时告诉我你 的目的地,我也赶到那里。现在孩子有保姆带,单位的事又比较清闲,我随时可以 出去。 随信寄上大学的暑假我们俩在故宫的合影,记得你手里没有这张。那天的太阳 真毒啊,你一个劲儿地往我这儿靠,说是要借我凉帽下的一点阴凉。 你收到这封信时,中秋节也快到了。愿花好月圆。 林廷林廷在照片背后,用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并在这号码后 缀了一句玩笑话:我二十四小时待机啊。 我明白了,曲信使为什么会对我这种态度。这封信一定是中秋节前就到了。婚 前,我曾跟她说过,我在大学交过女友。曲信使没问太多的细节,只是说:“那她 现在做什么呢?”我把林廷在沈阳的单位告诉了她。 我爱上曲信使,正与信函有关。刚来齐齐哈尔时,每到新年,我都会收到同学 们寄来的明信片。我们厂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片区。记得有一天下着小雪,我路 过传达室,门半敞着,我听见里面有个姑娘在大声说:“你们单位这个王子和,怎 么有这么多人给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拣这些烂纸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 牢骚听起来像是雨过天晴的阳光,是那么的清新可爱。我推开传达室的门,只见一 个穿着墨绿色邮服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把信报往桌子上掼。她中等个,挺直的鼻梁, 圆润的唇角,微黑的圆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传达室的老师傅冲她眨眼睛,说 :“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说,让他那些朋友往后少给他写明信片,你好少挨累!” 曲信使的脸红了,她怯怯地看着我。我对她说:“以后我告诉那些同学,少寄这些 烂纸片!”曲信使笑了。这个笑从此让我茶饭不宁,我想见她,常常以看信的名义, 在她快来的时候,去传达室。次数多了,连传达室的老师傅都看出我的心思来了, 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说:“看上人家还磨蹭个啥?请顿饭,把话说透了 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干瞅着么!” 老师傅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约曲信使吃了一次饭,饭后看了一场电影。之后 我又请她吃了一次饭,饭后逛了龙沙公园。当我第三次邀她吃饭的时候,她说: “你要是想娶我的话,我得为你省着点,去饭馆太贵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 便宜、又卫生!”她此言一出,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们很快领取了结婚证。洞 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怀里俏皮地说:“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儿你要给 我盖上一个邮戳了。这封信盖了你的戳儿,一辈子只能投你这儿了!”我紧紧地抱 着曲信使,泪水悄悄滑过脸颊。在经历了爱的背叛后,我是多么感激上苍赐予我这 样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 婚后,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带回家中,我再也没有在单位看到过署名 “王子和”的信。 林廷寄来的这封信,可谓精心设计。她在信封的收信人一栏写着“王子和亲收” 的字样,背面又标记着“内有照片,请勿折”。林廷大概从长善那里知道我娶的邮 递员分投我们厂子的信件,她这样做,用意很明显,她巴不得曲信使打开信,让她 看到那张亲昵的合影。其实她完全可以从长善那里,获知我的电话号码啊。 我气坏了,掏出手机,想立刻给林廷打个电话,我要告诉她,我在情感上没有 受到委屈,我爱我的曲信使,我永远不会背叛她!号码才拨了一半,有人敲门,是 财务室的出纳员小杨。她问我钱还给阿荣吉后,厂子打给他的那张欠条收回来了吗? 她下账要用。我懊恼地说忘记朝他要欠条了。小杨说:“那他掐着欠条再朝厂子要 一回钱怎么办?”我火了:“你怎么这么想阿荣吉?我告诉你,草原的牧民是不会 干这种下流事的!”小杨“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这“砰——”地一声,让我平静下来。我觉得没必要跟林廷通话了,我不想听 到她的声音,只给她发了条短信。 林延:函悉,我刚从草原归来。我非常爱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 中必得有一盏灯陪伴的话,她就是我的那盏灯!祝你幸福!王子和。 我将这条短信连发三次,确保万无一失。 下午,我很早就离开单位,去菜市场买了曲信使爱吃的鲫鱼和排骨,回家做了 豆瓣烧鲫鱼和排骨炖豆角,焖了一锅米饭。晚上,曲信使回来时,饭菜已经在餐桌 上了。我把林廷寄来的信,当作餐巾,摆在她的餐具旁。曲信使坐定后,用颤抖的 手抚着那封信,抽噎着说:“王拖拉,这封信我都看了,这封信到我们局时,根本 就没封口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过去的女友在沈阳工作,我猜是她写来的。我往 出抽信和照片时很费劲,信瓤里有透明胶带沾着它们,所以信才没在半道掉出去啊。 我看过后,把胶带小心揭下来,又把信和照片放回去,给它封了口,投递到你单位 去了。”曲信使大哭着:“王拖拉,你是大学生,我配不上你啊。我偷看了你的信, 我犯了法,不是个好信使了!” 我没有想到林廷竟是如此地邪恶,她故意用胶带沾着信,不封信口,分明是向 曲信使洞开一个虎口啊。我心疼地抱住受了伤害的妻子,为她揩去泪水。 那个夜晚,我和曲信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给她讲在草原所经历的一切,她 本已不哭了,可是阿尔泰一家的故事,又让她流出泪水。她说即使真像阿荣吉说的 那样,阿尔泰是个骗子,我们也不后悔。曲信使还说:“王拖拉,年底阿荣吉来送 羊时,咱除了还他钱,还得给他买点礼物,他这人多通情达理啊。” 我把阿尔泰送我的海螺号捧给曲信使,告诉她蒙古人称它为“冬”,曲信使把 它放在唇下,轻轻吹起来。屋子里立刻回荡着一股幽幽的乐音,如同春风在敲窗。 曲信使放下海螺号的时候说:“咱们要是有了儿子,就叫他‘冬’。” “如果是女儿呢?”我问。 曲信使想了想,说:“要是女孩的话,就叫她‘冬冬’!”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冬天一来,年也快跟着来了。曲信使听我说草原的牧 民大多患有风湿病,就亲手给阿荣吉夫妇各织了一副护膝,她还给阿荣吉的老婆买 了一块宝蓝色的织锦缎子,让她做蒙古袍。 腊月十九,阿荣吉用卡车载着羊来了。那天下着雪,卡车驶进厂院,正是下班 的时候。人们围聚过来,看阿荣吉卸羊。这批羊毛色洁净,体态丰腴,仿佛来自天 庭。它们大约知道自己难逃被宰杀的命运,哀怜地叫着,叫得阿荣吉直叹息,很舍 不得的样子。这批羊卖了个好价钱,阿荣吉拿到了比以往要多的现钱,很高兴。我 约他去酒馆喝酒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小王,今年挣着了,我回牧场时,得多 给老婆子买点东西啊。” 我选的是一家小酒馆,这儿可以大声说话,而且菜做得也地道。 喝酒前,我先向阿荣吉转赠了曲信使送给他们的礼物,他抚摩着护膝感慨地说 :“小王,看来你老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好福气啊。”接着,我掏出一个信封 口袋,把它交给阿荣吉说:“这是那五千多欠款,您点点。” 阿荣吉拿过信封,将信封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袋口冲上,觑着眼朝里看了看, 呵了一口气,说:“待在里面怪好看的。”那语气就像在说藏猫的小孩子。他问我 :“那个阿尔泰,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你联系?” 我点了点头。 阿荣吉这次没有用痛心疾首的语气教训我,他把信封袋摆在桌上,开始一张一 张地往外抽钱,就像捉偷懒的孩子似的,每抽一张他都要说一句:“给我出来啊— —”我以为这是他的数钱方式。然而抽完第十张,他住手了。他把一千元钱码到一 起,递给我,说:“小王,这钱你收下吧,算是我跟你打个赌!你走后我寻思了又 寻思,那个阿尔泰,也未见得是骗子。能够在草原上骑好马的人,脾性不应该是坏 的啊!这样吧,他有一天跟你联系了,有了音信,证明他不是骗子后,你再把这一 千块钱还我!” “要是他永远没有音信呢?”我问。 “这一世要是没有音信的话——”阿荣吉停顿了一刻,叹了一口气说:“下一 世他悔过了,也会有音信的。” 我感动地接过了那一千块钱,我觉得接过的是希望。 阿荣吉和我碰杯的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声,放下酒杯,从裤兜摸 出一个纸球,递给我说:“这是欠条,你走后,我以为它没啥用处了,就团了扔掉。 后来一想万一人家朝你要呢,又捡了回来。你们单位要是用它,就让他们自己揉搓 开。” 我把纸球揣进兜里,说:“这可是颗大珍珠啊。” 我们在开心的笑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向阿荣吉打听大婶可好,她喝多了 酒的时候,还跟他唠叨“抢婚”的事吗? 阿荣吉说:“她呀,每月不说上一两回‘抢婚’的事,就好像没过日子似的, 我也听习惯了!我估摸着她岁数再大些,心也就收回来了!离群太久的羊,滋味也 不好受啊。” 我和阿荣吉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夜深了,酒馆打烊了。我们喝醉了,相互搀 扶着走出酒馆。阿荣吉住的旅馆离酒馆不远,我送他回去。阿荣吉边走边唱,他每 唱一句我都叫一声“好”,畅快极了!到了旅馆,我发现曲信使站在门口,这真让 人喜出望外!我连忙把她介绍给阿荣吉。阿荣吉在曲信使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说: “够瓷实,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红了脸,她帮着我,把阿荣吉扶回 房间。 出了旅馆,曲信使说,她猜到我和阿荣吉会喝多,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知道 我会送阿荣吉回旅馆,所以来这儿等我。她说:“开始我想去酒馆了,又怕扫了你 们的兴,以为我看着你们喝酒来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动得直想哭,我伸出手, 像阿荣吉一样在她脸蛋上掐了一把,说:“真是个好姑娘!” 年说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