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杨美玉不知怎么回到家的,她的心很乱。乱石乱麻乱絮,乱得不知是什么了。 他死了!她不相信,可他分明死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块冰。她去殡仪馆不是为了 送别,而是想证实一下,他是否离开了这个世界。亲眼看到了,还是难以相信。她 想在那儿多待一会儿,可她恐慌得喘不上气,特别是看到他的妻子,她的骨头几乎 碎裂。那女人的目光简直是钢针。她问过他,知道他妻子是个教师。在杨美玉的印 象中,教师应该是文静的,他的妻子却透着钢板样的寒光。难道她觉察出了什么? 难道他对她说过什么?杨美玉打个寒噤。如果那个女人知道丈夫的出事与她有关, 准会撕了她。杨美玉想,撕了吧,像花瓣一样撕碎才好呢,谁让她那么不要脸呢。 花瓣落在地上就沤成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谁踩在上面也不觉得疼。可罗子呢? 罗子怎么办?她不知罗子怎么办,更不知自己怎么办。 杨美玉失声痛哭。就连哭,也不知道是哭谁。 有人敲门,杨美玉听见了,但没动。罗子在监狱,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座 城市她再没有其他亲人,谁会敲她的门?对了,是有人敲过她的门。罗子坐牢不久, 十字街崩大豆的黄牙敲过。第一次,黄牙拎了两袋奶粉,说是看看她。杨美玉驳不 开面子,就放他进屋了。黄牙说些没皮没脸的寡话,杨美玉沉了脸,让他出去。黄 牙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抱住杨美玉。杨美玉尖叫一声,奋力挣脱,黄牙狼狈离开。 杨美玉以为他不再昏头了,可他却上了瘾,不断地敲杨美玉的门。有时白天有时晚 上,杨美玉又怕又烦。她没办法,就偷偷哭。那天,刘大威来看她,见她眼窝红着, 询问原因,她就说了。刘大威说,你放心,他以后不会了。不知刘大威对黄牙说了 什么或做了什么,黄牙果然不再敲门,而且见了她就点头哈腰。 敲门声继续,莫不是黄牙知道刘大威死了又起了贼心?杨美玉暗骂狗眼,也不 知哪来的狠劲,从桌上抄起一把刀,猛地将门拉开。 门口是个老婆子,她刚要扮笑脸,忽然看见杨美玉手里的刀,惊得后退一步, 手里的花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杨美玉僵了僵,说,你别害怕,我……我……切西瓜来着。 老婆子脸色总算缓过来,她说,我没见你出摊儿,以为你病了……你真病了? 杨美玉点点头,老婆子喜欢吃杨美玉的豆腐,常买。 老婆子说,你歇着吧,我去别处买。 杨美玉说她会赔老婆子一只碗,老婆子摆摆手,摇晃着走了。 老婆子一提醒,杨美玉还真感觉病了,浑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歇了一天,她 就挣扎起来。她想去看罗子,尽管还不到探监的日子,可她等不及了。她现在非常 迫切地想见到他。 罗子所在的监狱距皮城三百公里,在一个草原小镇的边上。杨美玉坐的那辆中 巴中途到村里拉人,绕了路,到县城已是后半晌。杨美玉没赶上到小镇的车,只好 在车站附近找个小店住下。房间里气味很难闻,墙壁到处是漏水后留下的斑渍。床 单倒是新的,上面还趴着一朵牡丹花。杨美玉无意间撩起床单,发现褥子脏乎乎的, 令人作呕,忙将床单放下。一夜才十五块钱,图的就是便宜,还挑什么?她胡乱吃 了点儿,早早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身底会蹿出什么东西。杨美玉爱干净, 破旧的出租屋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只没洗的碗搁在桌上,她绝对无法入睡。罗子 说她乡下命,倒长了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爱干净有什么 错?如果她邋里邋遢,刘大威怎么会在出租屋里住?她想着罗子,刘大威却不时蹦 出来。她叹口气,她的生活就是因为这两个男人的出现而改变。 嫁给罗子前,杨美玉没什么波折。她相貌平平,自然对未来也没有多少奢望。 念到初二,父亲说挺费钱的,别念了。她就不念了,没觉得退学有什么可惋惜。她 拿起锄头下地,成了父亲的帮手。像杨美玉这么大的女孩,村里很少见,要么在学 校,要么在外打工。杨美玉不觉得村庄枯燥单调,她的脾性也很少见。又过了几年, 父亲说该找个婆家了,她就认识了罗子。她看不出罗子有什么好,也看不出罗子有 什么不好——除了瘦点儿。罗子太瘦了,胸脯的肋条都数得清,可瘦算什么缺点? 又过一年,杨美玉结婚了。从一个村庄嫁到另一个村庄,似乎没什么改变,可命运 开始捉弄她。 罗子对杨美玉很好,脏活累活,只要他在家,绝不让杨美玉伸手,有了好吃的, 总是先让着杨美玉,杨美玉不吃了他才吃。罗子开个豆腐坊,挣不了大钱,足够俩 人零花。杨美玉磨豆腐的手艺就是罗子教的。这样的日子其实蛮不错,杨美玉很知 足。但罗子太爱折腾,隔三差五就去告状。罗子父母一去世,村里就把地收回了, 有去世好几年的,村里也没收,罗子为此愤愤不平。杨美玉劝他算了,两个人的地 够种了。罗子说这不是地的事,这是尊严问题,凭什么一村两制?没告出任何结果, 得罪了村长,也得罪了一些村民。罗子不服输,越告气越大,跑到乡里县里市里, 告状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村里来客人,村长就从自家小卖部买东西,一年竟有好 几万;村里砍伐树木,被村长白白送人;村里有个砖厂,承包费一大半装进村长腰 包。罗子罗列村长罪状的时候,眼睛瞪得球一样。杨美玉劝不住他,在告状这件事 上,罗子极其固执。终于,上面派人来调查,结论是村长无辜。罗子像被人当众扇 了耳光,那两天他的脸灰黑灰黑的。罗子没有罢休,仍然要告,生怕村长不知,还 在街上扬言。村长笑眯眯地过来,村长刚喝过酒,眼窝子涂了胭脂一样。村长问, 你要告?罗子咬牙说,告,不告倒你我改姓。村长轻蔑地笑笑,你能告出啥?什么 也告不出。你是个骡子,家里都折腾不出名堂,还想在外面折腾?罗子脸红脑涨, 村长转身离开。 罗子的外号就这么传开。结婚一年,杨美玉肚子平平的。罗子从此很在乎杨美 玉的肚子,告状回来,先在杨美玉身上折腾一番,折腾完就骂。罗子总是牢骚满腹, 什么都看不惯。罗子对杨美玉说,如果哪天他有权,他要抓一大批人。罗子说从村 长这个级别查起,只要有问题,绝不放过。除了告状,罗子就沉浸在幻想中,豆腐 基本杨美玉磨。 杨美玉欣慰的是,罗子没骂过她,更未打过她。只是罗子折腾她的时候眼睛透 着凶光,仿佛复仇似的。有一天,罗子回来已经半夜,她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 杨美玉说那就快睡吧。罗子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杨美玉很困,还是由着他爬到身 上。她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要把她骨头勒断的样子。完后,他歉疚地说,弄疼你 了吧。罗子不是装的,是发自内心,她从他眼神里能看出来。杨美玉纵有怨气,也 烟消云散了。 又告了一年,罗子终于把村长告倒。免职,但没有法律责任。可罗子欣喜若狂, 放了两挂鞭炮,和杨美玉大大庆贺了一番。罗子一个人喝掉一瓶酒,直到躺倒。杨 美玉也松口气,总算有了结果,她真怕罗子疯掉。其实,罗子心里很苦。 但此后的事让杨美玉和罗子措手不及。新上任的村长是前村长的同宗兄弟,村 里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变。杨美玉和罗子却没了安生日子。往往睡到半夜,玻璃哗啦 碎了。如果罗子不在,杨美玉白天也不敢在屋里。工商所来豆腐坊查了几次,因为 有人举报罗子往豆腐里掺石膏。的确有人往豆腐里掺石膏或别的什么东西,但罗子 从来没有。杨美玉喜欢罗子这点儿,往豆腐里掺石膏粉还不把人吃死?罗子没有昧 良心,可工商所让豆腐坊关了半个月。罗子的豆腐掺了石膏,谣言流传开,豆腐卖 不出去了。罗子挨家挨户送,他说掺没掺,你们尝嘛。罗子在街上遇见前村长,前 村长问他把掺石膏粉的豆腐送人是什么居心,是不是要把全村人毒死?罗子说自己 没掺。前村长冷笑,没掺为啥工商所查你?没掺咋舍得白送人?罗子回答不上,怒 气却泛上来,将前村长打了,结果被拘留三天。 罗子和杨美玉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俩人变卖了家产,从此背井离乡。 离开村庄那天,罗子哭了,哭声压抑而悲伤。他说我害了你啊,美玉。杨美玉 反而有些庆幸,因为罗子没有选择继续告状。她宁可流浪,也不愿罗子再告了。 后来……杨美玉叹口气,那一切像梦一样。 第二天中午,杨美玉赶到小镇。下了车,直接去了监狱。当然没见到罗子,还 不到探监的日子。杨美玉苦苦哀求,丝毫没有松动。她在小镇住了一夜,一早又赶 过去,依然不让见。她就在门口守着。 下午,一个狱警把杨美玉带进去。 杨美玉坐在凳子上,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那扇门,她知道罗子会从那儿出来。 罗子露面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坐到杨美玉面前,低声问,怎么了? 杨美玉说,他死了。 罗子没听明白,问,谁? 杨美玉说,刘大威。至此,她方明白,她来这儿不是想见罗子,而是要把刘大 威的死告诉他。 罗子十分意外,死了?怎么就死了? 杨美玉说,车祸。 罗子顿时沮丧起来,唉,白盘算了。罗子指望刘大威帮他减刑。似乎这样说不 够解恨,停停又说,死得真不是时候。 杨美玉不想在罗子面前评价刘大威,可罗子这样说,她极不舒服,不由回敬一 句,其实他挺好的。 罗子相当敏感,马上问,你喜欢上他了? 杨美玉脸一热,横扫罗子一眼,你胡说什么? 罗子没理会杨美玉的反驳,追问,你是不是和他…… 杨美玉呼地站起来。 罗子忙说,你别生气,我随便问问。眼底的猜疑却未消除。 杨美玉又缓缓坐下。只有她知道,她的心虚弱得不堪一击。自问,干吗非要告 诉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