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皮城西北有一大片旧城区,叫堡子里。杨美玉租住的地方在堡子里一个大杂院。 出了院是石板街,往前走百十米就是堡子里十字街。街上应有尽有,药铺、医疗点、 理发店、粮店、杂货店、成人用品店……此地的价格比大街便宜许多,洗澡三元, 理发两元,当然服务也马马虎虎。十字街两边是摆地摊儿的,蔬菜水果茶叶等。杨 美玉的位置就在其中,固定的,没记号,但摆摊儿的都知道那个地方是杨美玉的。 杨美玉推着豆腐出来,这是刘大威死后第一次出摊儿。纵有千般愧疚,也不可 能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来。他去了,罗子在狱中,她要活下去,就得磨豆腐。只 是她蔫蔫的,如秋风摧残后的黄叶。病态倒给她平添几分别样的神韵,而她浑然不 觉。 没想到黄牙占了她的位置。杨美玉不声不响地看着黄牙,黄牙并不畏惧,笑嘻 嘻地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杨美玉没见过那么难看的牙齿,高低错落,杂乱无章。 黄牙不再怕她,这个狗东西。杨美玉说,这是我的地儿。黄牙佯问,写你名字了? 低头瞅瞅,没呀,你叫啥?杨美玉说,你怎么像个无赖?黄牙不乐意了,妹子,嘴 干净点儿,想要这地儿,说句好话,我就给你。杨美玉说出来的却更加难听,你还 是人吗?没句人话,不做人事!冲你这样的人,有好话,也不给。 别吵了!是那个老婆子,她表情夸张地嗅了几口。多好闻的豆腐味儿,都被你 们给吵散了。 杨美玉和黄牙住了嘴,看着老婆子。 老婆子训斥,一个老爷们儿欺负妇女,也不害臊。 黄牙说,我没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老婆子说,这地儿是她的,你趁早腾开。 黄牙不买账,我凭什么腾?你算老几? 老婆子说,你不腾,我让你一颗大豆也卖不出去,不信你试试。 黄牙嘟囔,腾就腾,其实我是替她占着。 杨美玉忽然不想在这儿了,她说算了,推车走到顶头。哪儿不能卖?她的豆腐 不掺假,买她豆腐的都是老顾客,没多久就卖完了。收拾了东西,她低头往回走, 还是无精打采的。走了几步,她停住,回头望望。那个身影再不会出现了,她还是 习惯性地凝望着。 杨美玉无法抹掉他,他在她心上打了烙印。不来皮城就好了,不来皮城,就不 会认识他,她的心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是,她和罗子哪有选择? 杨美玉和罗子在郊区租了一间房。他们揣着变卖家产的两万块钱,带了那台磨 豆机。磨豆机是唯一没卖的,吃饭的家伙,不敢卖。郊区没有豆腐坊,菜店的豆腐 是城里送出来的。罗子磨了几锅,销得还不错,同样大的豆腐,他们便宜两毛钱。 一个月下来,算了算,比在村里挣得多。当然,开销也大,光房租一月就二百。罗 子一有空儿就出去转,杨美玉问他干吗,他不说,神秘兮兮的。一天晚上,他郑重 地说,要和杨美玉商量个事。杨美玉暗暗紧张,他决定离开村庄时,也是这种神态 和口气,脸上涂了黑胶似的。罗子看中一处房,想买下来。他说一年两千四的房租, 十年就是两万四。杨美玉问,你不打算回了?罗子说,哪儿的水不养人,哪儿的土 不埋人?我觉得这儿挺好,就是回,也可以把房子卖掉。杨美玉提醒罗子,一定要 看好。罗子说他看了好几处,就这处价钱还合适。第二天,罗子领杨美玉去看了, 是旧房子——新房也没这个价,带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杏树,花开得正浓。杨美玉 当即就喜欢上了。来皮城后,杨美玉清静了许多,罗子不再没时没晌地复仇似的折 腾她。只要她说累,他就不动她。杨美玉先前担心罗子有别的意外,现在不用担心 了。罗子没了压力,不再看啥都不顺眼,不再扯街骂娘。 第一次住进自己的房子,杨美玉恍若梦中。尽管是郊区,那也属于皮城。杨美 玉问罗子,房子真是咱们的了?罗子说,当然了,谁敢抢,我和他拼命。杨美玉瞅 着罗子的瘦猴样,撇嘴,拼命你也不是个儿。罗子佯怒,你笑话我啊。猛然扑到杨 美玉身上,俩人滚在一起,顾不得吵嘴了。俩人的嘴咬在一起,这是两人不约而同 想到的仪式,城市人都喜欢咬嘴巴嘛。 夜很深了,可是谁也没有睡意。杨美玉喃喃,我还是不相信,没人撵咱们吧? 罗子嘲笑她胆儿像芝麻。他说,城市是讲理的地方,你以为村里呢,村长一手遮天。 杨美玉说,你不用怪村长了,没他,还来不到这儿呢。罗子骂,全因狗日的逼咱呢。 罗子终于困了,扭身睡去。杨美玉骂声瘦猴,偷偷笑起来。她笑得很吝啬,不敢太 放肆,像拧开的水龙头那样哗哗流,会流完的。杏花的香气飘进来,甜甜爽爽的。 她想,能把杏花的香气留住就好了,她的豆腐就更香了。 三个月后,两个公家人通知罗子和杨美玉搬家,皮城要修外环路,这块儿要拆 迁。罗子一下急了,眼睛血红血红的,眉毛都竖直了,凭什么?杨美玉也吓蒙了。 罗子的问题太幼稚,其中一人很好笑似的说,修路就是要拆迁啊。罗子蛮横地,不 行,我不让拆。另一个说,你发烧了吧,别人想拆还轮不到呢,拆迁都有补偿。罗 子问能补多少,俩人用目光量量,说怎么也得四五万吧。罗子看着杨美玉,杨美玉 也看着罗子,想证实耳朵是否出了毛病。确信没错,罗子说话都结巴了,啥……时 拆?对方说,很快,提前找住处吧。 罗子乐疯了。 杨美玉笑疯了。 他们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天上。他们飘飘欲仙,能呼风唤雨了。房子突然涨了 一倍,两万变四万,天哪。杨美玉扯罗子一下,罗子抓杨美玉一把,俩人简直手舞 足蹈了。是真的,不是梦里,更不是天上。两天没磨豆腐,心仍落不到实处。直到 杨美玉提醒找房子,罗子方冷静下来。 那天,一个汉子敲开门,杨美玉以为又是公家的,满脸豆花一样稀软的笑。汉 子打量杨美玉,问别人转租给你的吧?杨美玉说是我自己的房子。汉子问明情况, 沉了脸道,房子是我的,你上当了。杨美玉瞪着眼,不知他在说什么。汉子说,房 子是他的,他租出去了。汉子说,你们也不想想,两万块钱能买这么一处房子?杨 美玉总算明白过来,也更糊涂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她的脸灰了白,白了灰,没 一点儿血色。汉子再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了。 汉子正要离开,罗子回来了,待明白怎么回事,也是一脸死灰样。但罗子没有 吓傻,他直瞪着汉子,眼球跃跃欲试,随时要射到那汉子脸上。 罗子问,你说房子是你的? 汉子说,当然是我的。 罗子说,现在我买了,就是我的。 汉子,房证在我手里,这房子就是我的。 罗子说,过去是你的,这不是卖给我了吗?谁卖你找谁去。 汉子说,你没毛病吧?受骗的是你,你应该找他。 罗子说,这你别管,房我是住定了,谁也甭想撵我。 罗子和汉子吵,杨美玉傻呆呆地瞅着。她多么盼望汉子灰溜溜地认错啊,可汉 子越吵越凶,倒是罗子嗓门儿虽高,听上去却发空发糠,碰碰就会碎成渣。那一夜, 杨美玉和罗子谁也没说话。第二天,汉子又来了,带了房本让罗子瞧。罗子说,我 不看,房子是我的。汉子说,我没见过这么认死理儿的,我这是帮你,你赶紧报案 吧,把那家伙抓住,追回多少算多少。拆迁款按房本发,你想领也领不上。罗子说, 我不管,谁拆谁给我钱。汉子摔门走了。 半晌,罗子声音轻轻地问,要不,咱去报案? 杨美玉说,撑得过去吗? 报案了。那个骗子已不知去向,公安一时半会儿逮不住他,逮住自然严惩。报 案的结果等于承认了事实,房子是别人的。罗子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城市咋也无法 无天?杨美玉说,认了吧,钱是人挣的,磨豆机在,咱就饿不死。罗子吼,凭什么 认?我就不认!杨美玉忍住心酸,劝,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想甘心吗? 俩人痛哭。 罗子依然硬撑着,不给钱坚决不腾房。杨美玉拗不过他,也不再劝。她也存了 一丝侥幸,这么耗着,公安说不定补了那两万块钱。她已不敢想什么四五万了。天 上可能会掉馅饼,但不会落进她和罗子嘴里。 搬迁的最后期限到了。罗子不搬,不搬!戴袖章的说补偿款已被房主领走,罗 子属于违法居住。罗子说我不管,反正房子是我的。他还给杨美玉打气,只要住着, 他们就不敢拆。 罗子估计错了。那天,俩人还睡着,听房上有声响,迅速穿衣跑出去。两个工 人在房顶揭瓦,一个戴袖章的在地上指挥。 罗子大吼,你们干什么?住手! 工人看看戴袖章的,那人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拆! 工人便又拆了。 罗子骂,我和你们拼命! 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后生,一左一右挟了罗子,罗子跳都跳不起来。 罗子骂,我×你们娘! 罗子骂,我×你们祖宗! 屋顶已拆了一大片,灰尘扑到院里,扑进屋子。罗子又冲呆傻的杨美玉嚷,进 屋躺着,躺着去呀!已经声嘶力竭。 杨美玉冲进屋,猛又定住。磨豆机、盘碗、炒锅、被子落满尘土,像一个个受 了惊吓的孩子。 杨美玉呆了呆,反身去央求戴袖章的,让我把东西搬出来吧。又对罗子叫,别 丢下咱的家什呀。 罗子慢慢垂了头,像断了脖子。 戴袖章的挥挥手,两个后生松开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