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都说棋局如梦幻。相对那局棋来看,人生便更如梦幻了。说起来,棋局是实实 在在的,人生也是实实在在的,但眯着眼回想过去便有了梦幻感。这一次棋局,是 一个因,似乎是偶然的一个因,几年后得的果,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新时期到来, 随着棋赛的恢复,约人下棋的事少了。新棋手一茬茬地往外冒。旧日的棋手都已成 家立业,忙社会的事多了,有时在街上匆匆行走,突然就见了一位过去下棋的朋友, 站下来,谈上几句话。便会说到修月芳嫁给蒋冲的事,感叹这小子还很会花女人的。 说起来,还真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有人说,修月芳是被那座带院子的房子迷住了, 根本不知道那不是蒋冲的。有人开玩笑说,蒋冲那盘棋彩头太大了,平时蒋冲很少 胜棋,却一胜得艳。也有人说,修月芳平时能接触到的男人,都因为面对她的漂亮, 心里怯了。她是第一次遇上蒋冲这样敢于冲的男人。而北巷小王说,陶思明很会看 人的,那一次他便发现,蒋冲平时说话粗拉,但对着女人他的声调是那么的温柔, 充满磁性。 下棋的人长于分析。但说归说,分析归分析。修月芳嫁给了蒋冲,还为他生了 个女孩。可惜的是这个女孩长得根本不像修月芳,大都继承了蒋冲的形象,小眼睛 还有骨头脸。母女俩走出来,一点也不相像。都说孕妇心里想得多的形象,生出来 的孩子就类同这形象。那么,修月芳当时心里只有着蒋冲。谁都看得出来,修月芳 是那么喜欢她的女儿。 这天,市棋协举办了邀请赛并作挂盘讲解。邀来的外城棋手,主力便是陶思明, 他得到过全国比赛的名次。 蒋冲与修月芳早早去了比赛场地,等着与陶思明见一面,说几句话。 陶思明显得气派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在刚开放的年代还少见。他与蒋 冲握一下手,与修月芳的眼光相对一瞥。 眼光中流动着许多过去岁月的记忆。 陶思明本不是这座城市的人,他是那个年代来到这座城市的。因为犯了“小集 团”的罪,他逃离了监督劳动的地方,来到这座城市,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他避免 在公开场合露面,也不与人打交道。但他喜欢棋,无法解脱棋瘾,才与棋友交往。 他的棋力很高,几乎城北的棋手都输过他。偏偏他有时会输给一般的下棋人,所以 大家认为他棋力不稳。现在能想到,他那是故意输的,与他平时低调同一策略,是 不想让别人把他的名字传开去。 他们在休息室里坐下来,陶思明开口问:“你们还下棋吗?” 修月芳说:“下。” 蒋冲说:“我下得少,她下得多。” 陶思明脸对着修月芳,眼光微微下垂着,“那你现在肯定下得很好了。” 修月芳说:“我的棋总是少了一点冲劲。” 陶思明抬起眼来说:“不。我看过你的棋,你有着一股内劲,这比表现的外冲 更有力量,只是你自始至终不要松了这股劲。” 修月芳与陶思明的眼光又相对一瞥,她说:“你的第二局棋,和我下。” 本来安排修月芳下第二局棋,是市棋协根据北巷小王的提议,用来对付陶思明 的秘密方案,修月芳却不想瞒陶思明。 陶思明说:“那我要好好准备一下了。和你的一局棋,希望下得精彩。” 陶思明的第一局比赛,一开始依然还是他原来的柔韧风格,能飞的便飞,能关 的便关。走得飘忽不定,也看不出有什么优势,让对手放心地占空。一旦布局已定, 对手还在疏疏地拓着虚空,陶思明突然走了一手:冲。于是,接下去陶思明向对手 的一块棋的薄弱处,进行了全方位冲刺,把那块棋的眼位冲小了,并进行了包围战。 对手这下走得十分小心了,只顾自保,只顾做眼,虽然大龙没有死,但陶思明借冲 在外围做成了空,棋便胜定了。 修月芳与蒋冲不由得感叹陶思明棋力竟是如此之强。特别是蒋冲,过去他也与 陶思明下过,还曾有过胜绩,现在看来,那也是陶思明故意让着他的。他们也理解 陶思明那几年的境遇。 陶思明一度与小马结了婚。这段婚姻看来也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运动一结束, 陶思明的罪名得到平反,他们很快就离了婚。那时离婚还是很稀罕的,陶思明是快 刀斩乱麻,做得很干脆。 人的性格与人生观念确实不一样。 都说修月芳和蒋冲这对棋手婚姻也不会长。但修月芳与蒋冲的婚姻却延续下来 了。修月芳棋上的算路很深,但在对男人的问题上,却感觉简单。她无法接受与另 一个男人裸裎相向。她觉得男女就是那么一回事,那种男人给的快乐总也抵不上女 人的窘态。她无法解脱开来。修月芳也清楚蒋冲,他并没有什么能耐,但对他已经 是习惯,便是无奈也只有如此,因为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换一局棋还不 照旧下? 偏偏是蒋冲外面有着女人,还不止一个。修月芳也多少知道些。这件事,实在 让人想不明白。蒋冲却有他的说法:那些女人觉得这么漂亮的修月芳是我的女人, 她们也就对我没有了抵抗和拿娇心理,十个女人九个肯。她们好奇地想看看我作为 男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吧。 从赛场回到家里,修月芳便进了卫生间。现在他们住在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里, 卧室与厅都很小,但生活也就这么过着。 修月芳坐在了抽水马桶上。她呆呆地看着面前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却想的是 刚才那盘棋,而不时浮在棋局上的,是一些杂念。人生为了什么?下棋费那么多心 思为了什么?岁月一天天过去,又有什么意义?人说她算路深,又深在了哪儿?人 说她漂亮,引来那么多的眼光,而保持了这个容颜又如何? 蒋冲进来,倚靠在镜子边,他有点涎着脸,看着她露着两片股腿坐着的样子。 与她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他已看惯她的一切。漂亮与不漂亮都没有关系了,都会 产生审美疲劳。对男人来说,上面的漂亮,敌不过拥身时那种女人的温润;表面的 端庄秀丽,有时会成为一种寡然,缺失几多放浪的动态。 “你还在想棋局呢?没什么好想的。” “出去。” “你此时是最漂亮的。” 蒋冲说的是实话。看着修月芳此时的样子,蒋冲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她 有着与别的女人不同的韵致。 “出去。” 修月芳又说了一声,她的声调没变,蒋冲心里难得地一激灵,退身出去,并小 心地关上了门。 旧公寓房的卫生间没有窗,门关上,便是四围暗色了。感觉到从隙缝中透进来 的光,在镜子上显出身形朦胧,心里却清明一片,多少时间中,棋的天地让她忽视 了生活负累,而生活的力量已凝聚了她内在的劲,她应该不会一时轻泄了。 这一瞬间,她内心的棋盘上,陶思明的每一步棋都摆得明明白白的,包括他的 想法与他所行的棋理。 她开开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