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后来,丈夫和摄影师喝得都有些高了,二人喝光了白酒,又每人喝了两瓶 啤酒。巧珍知道丈夫喝不了酒的,喝高了,那条病腿就会疼。可是不管她怎么暗示, 这死人就是看不出来,或者看出来也装作没看到。巧珍就出了声,提醒他们不要喝 了,已经没少喝了。女模特响应,是啊是啊,明天还要工作呢。摄影师僵着舌头说, 我还要喝,要喝。女模特说,赵老师,你真的高了。摄影师说,不高,你再陪我喝 几杯。说着就抓住了她的手。巧珍自然看到了,脸腾地就红了,赶紧把头扭到了一 边。丈夫哈哈一笑,说老同学你高了,真的高了。说罢摇摇晃晃出了屋。女模特使 劲抽出自己的手,帮着巧珍收拾桌子,巧珍说不用不用,哪能用你呢。女模特笑笑, 也好,我去照顾赵老师。等她收拾完了,再看时,摄影师已歪在炕上睡着了。巧珍 笑笑,对女模特说,我们也去睡吧。女模特点点头,就要跟着出门。 摄影师却忽然坐了起来说,小青,你再陪陪我,我有话对你说。 女模特脸红了一下,说赵老师,你怎么又醒了?回过头看了巧珍一眼,不知该 不该走。 摄影师又说,小青,你给我倒杯水。 女模特冲着巧珍笑笑,说嫂子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去。 巧珍只得出了门。 回了窑洞,见丈夫已倒在那里睡着了,就有些生气,一把将他搡醒了。丈夫打 个哈欠说,干吗?巧珍朝南边的房子努了努嘴,你说干吗,不怕你同学犯错误?丈 夫说,犯什么错误?巧珍说,你真喝得不省天日了,他们在一个屋。丈夫又打了个 哈欠,他们?他们怎么了?巧珍说,那个女的还在上边呢。丈夫这回好像清醒了一 点儿,她怎么不跟你下来?巧珍说,你不上去,她怎么能下来?丈夫一拍自己的脑 袋,是啊是啊,我这就上去。就跳下地,歪歪扭扭出了门,但过了不一会儿就回来 了。丈夫这下好像是真的清醒了,看起来很有些生气,说灯熄了,怎么能这样呢? 巧珍说,还不是让你灌的吗,不喝那么多酒,能有这事吗?丈夫说,谁知道呢,也 许不让他喝,也会这样的。巧珍说,酒能乱性,他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丈夫说, 我同学喝高了,那个女的没高吧? 巧珍说,想不到城里的姑娘这么开放。 丈夫忽然记起了什么,说其实下午在土长城上她就开放了。 巧珍眉毛一挑,什么? 丈夫说,本来拍了不少,女模特换一件衣服拍一回。后来我同学好像不满意, 说效果不好,这样子怎么能获奖呢?就让那个模特把衣服脱了,就那样光着身子拍 了半天,两台相机都用上了。 巧珍惊得几乎弹起来,这样啊? 丈夫说,我同学说这是最本真的艺术,说这叫贴近自然,拥抱古老。 巧珍问,你都看到了?你那会儿在哪里? 丈夫忽然意识到什么,红着脸说,没有,我当然回避了。 巧珍说,你真这么老实,真没看? 丈夫说,我哪敢看呀,我同学那台相机当时就出了片子,让我看看,我说不看, 他就笑了,说你还挺保守的嘛,这是艺术。 丈夫说完,脑袋一碰枕头又睡着了。巧珍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只听得丈夫的呼 噜在耳边滚过来滚过去,几乎把房顶都快抬起来了。她一闭眼,就是那女模特在长 城上裸着身子拍照的情景,还有摄影师那只手,她想赶走他们,却怎么也赶不走。 她真有些后悔把他们留在家里了。就想把丈夫叫醒,问他怎么把这样的人带回家来。 还真的下手推了推,丈夫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怎么也叫不醒的样子。心里就骂 着,你倒睡得舒坦,你那同学醒来后,不定有多后悔呢。回了城,他怎么面对自己 的妻子?那个女模特呢,也真是没个样子了,就算他拉你,你就一定得留下吗?你 这样,将来还怎么找对象,怎么面对未来的丈夫呢?越想就越睡不着,天快亮时才 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早晨,巧珍又早早爬起来了,张罗着做饭。丈夫听得她醒了,打了个哈 欠,也爬了起来。巧珍没好气地说,腿不疼吧,今天你再好好喝。丈夫笑了笑,不 疼不疼,我哪有那么脆弱呢。巧珍说,疼死你也不敢说。丈夫说,老同学来了,我 总得热情一点嘛。巧珍说,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今天你接着喝。丈夫瞄了一眼南 边的房子,说他们好像起来了。巧珍也看了一眼,说今晚不能让他们在咱家住了。 丈夫便笑,怎么能这样说呢?巧珍说,你让我怎么说,我这是对他们负责。丈夫赔 着笑说,我们不能太小家子气,人家是城里人,搞艺术的嘛。巧珍说,城里人就能 乱来吗?搞艺术的就能乱来吗?丈夫摇摇头说,我说不过你。 吃饭时,摄影师就有些不好意思,说昨天真是喝高了,头疼。女模特说,赵老 师那个折腾啊,吐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睡了一会儿。巧珍看了看摄影师,脸色确 实不好,很疲惫的样子。就想,也许丈夫说得对,她有点儿小家子气了,人家根本 没有胡来。就赔着笑说,怎么能那样喝呢,你是搞摄影的,喝坏了身体还怎么出去 拍片子?摄影师说,酒这东西不好惹啊,我终于还是被它打败了。丈夫笑了笑,你 当年酒量好像可以嘛。摄影师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现在不是老了嘛?丈夫说, 你还老?你看起来还像个三十岁的小伙子。摄影师摇摇头说,还小伙子?就算是, 也是形式年轻,内容苍老了。巧珍就给逗笑了。女模特说,赵老师贫起来,那是没 个完啊。丈夫也说,老同学浑身的艺术细胞啊,我们也能沾点儿灵气。 正说着,豆豆和几个孩子进了院。摄影师抬眼看了看,嫂子,这都是你的学生 吧?巧珍点了点头。豆豆见屋里有客人,就探进头来看。巧珍温和地说,进教室去 吧。豆豆冲她眨了眨眼睛,老师,那个扎辫子的叔叔,就是你说的摄影师?巧珍说, 是呀,他拍的片子很出名。豆豆说,他是个男人,为什么要扎辫子呢?巧珍脸一红, 说你别乱说,出去吧。豆豆却没有走的意思,说那这个好看的阿姨呢?巧珍说,这 个阿姨是艺术家,模特。豆豆忽然笑了,就是电视里扭屁股的模特了?巧珍有些生 气地说,瞎说什么,这个阿姨是搞摄影的模特。豆豆嘻嘻一笑,反正是模特了。巧 珍说,去吧,都进教室去吧。豆豆说,老师,你不是说他是来拍长城的吗?我们想 跟着看看怎么拍。巧珍说,有什么好看的,进教室写字去。豆豆说,我们想看嘛。 巧珍笑笑,忽然看到了摄影师的手,眼前又跳出昨晚的一幕,就说真的没什么好看 的,去玩儿你们的吧。 摄影师却说,就让他们去看看吧。 巧珍摇摇头说,一会儿他们还要上课。 摄影师说,在长城上上课不更有诗意吗?你也去,把他们都带上。 巧珍摇摇头说,这哪行呢。 摄影师说,嫂子和这些孩子去了,我会拍出好片子的。 女模特一撇嘴说,人家走不开嘛,赵老师你干吗非得拉上人家? 摄影师也没理她,接着对巧珍说,嫂子你一定得帮我,我这次能不能拿奖,全 看你的了。 丈夫在一边说,那就去吧,这个忙我们得帮。 巧珍拗不过,等孩子们来齐了,就领着他们往村北的土长城走去。山坡上高高 低低的庄稼已经成熟了,空气里飘荡着莜麦和蚕豆的气息。坡上有一条路,一会儿 插到了庄稼地,一会儿又拐出来。在路上走着,一抬头就能看到山脊上那段黄色的 土墙,忽而栽到了沟下,忽而又攀上了峰顶。丈夫和摄影师在前边走,巧珍领着她 的学生跟在后面。女模特走在最后面,她好像很不开心,一张好看的脸始终阴沉着。 巧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一准是昨天走累了吧,不常下乡,不习惯我们这山野 小村。女模特说,是让他折腾累了。巧珍不解地看着她。女模特忽然笑了,说他喝 那么多酒,真是累人呢。巧珍笑笑,男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女模特伸了个懒腰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嫂子来,你又不是搞艺术的。 巧珍说,他不是想拍个获奖片子吗? 女模特说,昨天本来拍得很好了嘛,各个角度都拍过了。 巧珍就想起了丈夫的话,就说你也真不容易。 女模特说,是啊,成个名真难呢。 巧珍说,慢慢来,你条件不错,肯定能成功的。 女模特说,你不懂我们这行,条件好又怎么样,没人捧还不是白搭?不过,成 了名就可以拍广告了,不像现在累死也拿不了几个钱,不拿钱不说,你也看到了, 赵老师他就没个好声气嘛。 女模特说罢,丢下她往前走了。巧珍怔了一怔,也跟着走,越往上走,坡越陡。 巧珍看到有两个孩子爬不动了,就弯下腰抱起一个,又叫丈夫也抱了一个。丈夫身 上还挎着他同学的包。巧珍笑了笑,不明白摄影师为什么非得带那个包,又不装照 相机,带着还不是累赘吗?她真搞不懂这些城里人怎么想的,走哪里非得带个包不 可。摄影师早忙乎开了,一会儿爬上高处,一会儿又蹲下来,有时还躺着拍。巧珍 看了,就觉得搞摄影也真不容易,丈夫这个同学也够敬业的。就想,也许真是自己 小家子气,错怪他们了。 终于爬上了城墙,孩子们欢呼起来。巧珍怕他们掉下去,伸开手护着,叮嘱不 能乱跑。女模特坐在城墙上,懒懒地看着远处,一只手拔着身边的草。摄影师不满 地说,起来,这是在工作。女模特懒懒地站起来,一张姣好的脸对着他,怎么工作 呢?摄影师摇摇头说,你得马上进入状态,开动你的脑子!女模特打了个哈欠,盯 着那些孩子看了半天,忽然跑到摄影师身边,嘀咕了半天。摄影师点了点头,女模 特就又朝巧珍走过来。 巧珍不知她要干什么,笑吟吟地看着她。女模特说,嫂子我有个创意,想扮个 乡村教师,这些孩子当我的学生。巧珍点点头,当然好啊。女模特接着说,这个片 子叫长城别。巧珍有点不明白,什么长城别?女模特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 你和你的学生只要配合就行。巧珍笑笑,扭过头对豆豆他们说,这个阿姨现在是你 们的老师,你们要听她的。女模特摸了摸豆豆的脸,好孩子,你们要大胆想象,跟 着阿姨入戏。豆豆说,入戏?我们要唱戏了?女模特说,别打岔,是这样的,阿姨 从大城市来到你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教你们念书,慢慢跟你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现在,阿姨要走了,翻过这道长城,那边就是进城的路了。阿姨要走了,你们舍得 吗? 豆豆忽然笑了,走就走吧,你又不是不会走路。 孩子们也跟着笑了。 女模特脸色就变了,瞎起哄,怎么能这样说呢?阿姨要走了,你们应该很留恋, 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嘛。 豆豆说,你不是老师,我们不会流泪的。 女模特一跺脚说,急死了,不知道这是在拍片子吗?这又不是真的,你们就不 能假装一下吗?假装我就是你们的老师,假装你们很爱我。 豆豆做了个鬼脸,扭着屁股走了走说,假装我是个模特。 孩子们又哄地笑了。 巧珍也想笑,又怕女模特不高兴,就忍住了。摄影师急了,在城墙上走来走去 的,忽然招招手把女模特叫过去,粗着嗓子说,你这是面对一些七八岁的孩子,他 们不是大人,明白吗?你要学会引导,学会引导!女模特一甩手说,怎么引导,还 怎么引导,这么野的孩子,我是没办法了。摄影师摇摇头,蹲下身对豆豆他们说, 你们很爱你们的老师吧?几个孩子点点头,这还用问吗?摄影师忽然说,可是你们 的老师要离开了。豆豆就急了,你哄人。 摄影师说,我没有哄你们,你们的老师太好太优秀了,教育局决定把她调到城 里的学校去教书。现在,我就要把她领走了,你们舍得吗? 巧珍没想到摄影师会这么说,她心里好像给什么揪了一下,好像自己真的要走, 要离开这些孩子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离不开他们。开学那阵子,她还盼着有谁 能办个学前班,那样她就能把他们托付过去了。她甚至劝过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姑 娘,说她要进城给儿子做饭去了,你有文化,你办个班吧。那姑娘说挣那么点儿钱, 还不如开个小卖部呢。她有点儿失望,可想想也是,她不是也不想干了吗?自己都 不愿干,还怎么能强求别人呢。现在,她却觉得再也丢不下他们了。她看了丈夫一 眼,心说维持不下去也得办,没钱买炭就不买,过几天带着孩子们到野外拾些柴火, 总能对付过去。只要有一个孩子在,她就得留下来,把他送到小学去。 老师,你不能走!豆豆他们忽然哭出声来。 巧珍伸出手,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揽进怀里,可是,又觉得手臂太短太短了。坐 在那边的丈夫自然什么都看到了,摇摇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她望着眼前浩 浩莽莽的走马山,山上曲里拐弯的土长城,眼前忽又跳出了豆豆画的那幅画,画中 的长城和城墙上那棵长着女人头像的草,忍不住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多好的 孩子,她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呢? 你们都别哭,老师不会走的。巧珍说。 这时候,摄影师已飞快地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啪了几下。 好极了!摄影师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巧珍抬起头,看到摄影师早收起了相机,把女模特揽进了怀里。女模特看起来 却很不高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向远处跑去。摄影师怔了一怔,跟着追了上去。 巧珍不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冲着孩子们笑笑,说那个叔叔是哄你们的, 我不走,不会离开你们的。豆豆他们这才笑了,满脸的阳光,围着她,蹦蹦跳跳的, 像一群小麻雀。丈夫依旧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也是一脸阳光。不知什么 时候,豆豆跑到了丈夫身边,抢过了摄影师的那个包。丈夫也没去管,憨憨地笑着, 看着豆豆挎着包,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的。 后来,豆豆走远了,那些孩子也跟着他走远了。 城墙上的风大了起来。 巧珍看到他们忽然玩儿起了摄影师的包,从这个手里飞到那个手里,又从那个 手里飞到这个手里。巧珍怔了一怔,便朝那边跑去,她觉得该制止了,怎么能这样 呢。丈夫也急了,站起身,也一瘸一拐朝那边跑去。可是等他们跑过去时,那只包 却掉在了地上,包里的东西哗地抖落出来,一些相片在风中飞扬起来。豆豆他们肯 定吓坏了,一个个瓷在那里,看着照片在空中飞舞。巧珍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不 知怎么抓到它们,那可是摄影师拍的相片,丢了怎么办?终于有一张慢悠悠地落下 来,巧珍捡起一看,相片上是长城和一丝不挂的女模特。女模特挥舞着双手,裸着 的身体是古铜色的,夸张地倾斜着,好像要拥抱什么。巧珍手一松,照片立刻给风 吹走了,掠过土城墙,不知飘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