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没有父亲的家庭,是被悬空了的,也更加纯粹和散漫。她们的衣服到处乱放, 内衣随手搭在椅背上,夜间小解就在床头的痰盂解决。至于家中其他方面的消亡, 一时难以说清,有哪些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均成了陪葬品一并入土。有一个倒是 确定的——母亲的端庄与柔弱,如同不合时宜的富贵病,即刻不治而愈。她泼辣地 用牙齿含着铁钉,在冰箱上面找了块空墙,用锤子往里敲打,用以悬挂父亲的遗像。 十二岁的王蔷和八岁的王薇仰着头在下面看,看得脖子都酸了。觉得那墙真厚 啊,母亲动作笨拙,力气用得不是地方,好像总也钉不进去。可等母亲真正钉好挂 上,她们又觉得那墙是太单薄了,真的能那么一直把父亲挂下去吗? 母亲从椅子上跳下来,好像她本人也被什么敲过了一样,转眼之间,就粗了一 圈。第二天,她就开始抛头了、露面了,用她的方式披荆斩棘,蜿蜒前进,争取她 们利益的最大化——她带着两个孩子坐到父亲厂里的工会办公室,什么也不说,只 没声息地低头垂泪。依然浓密乌黑的发根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叠得齐整的手 绢在指头间绕来绕去。类似的场面工会主席见得多了,但母亲这种“于无声处听惊 雷”的法子,包括她脖子里的白、手绢的那种洁净端正,却见得不多。他坐近些, 说着公家的话,抬起私人的手,抚过母亲背部的弧线:节哀顺变……这样,我替你 争取争取,这两个孩子,十六岁之前,每学期补助两百块学费好吧?最多这个样子 了,毕竟,他不是因工死亡…… 瞧工会主席说得多么婉转,回避了父亲的死因。是啊,父亲的死因,人们假装 不提,但事情就在那里摆着,像巨大的不会吃人的兽,无声无息地蹲着,谁都一清 二楚。 表面上,他死于一次车祸,深夜时分,匆匆走在光照不足的街头,与一辆汽车 交叉而触……事后,人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张蓝色电影票票根:最后一场夜场 电影,刘晓庆主演的《神秘的大佛》。那么,另一个同行者是谁?有博闻强记的目 击者、另一个夜场电影爱好者,以耳语的方式传道解惑:我好像见过他,跟一个长 辫子的女的…… 道听途说胜过法庭取证,不管有无其事,父亲对母亲可能存在的背叛在死后得 以发掘和传播,这事件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的麝香,一暴露到空气中就散发出强烈 的味道,人们闻得直打喷嚏:妈的,原来那家伙是在外面搞腐化,被撞死活该,还 知识分子呢……也有些人喜欢那样谈论,带着了不起的悲悯:志不同道不合,难怪 呀,听说他老婆很俗气的,没什么文化。嗨,也是场苦情戏! 母亲举止迟钝、沉默寡言,她可能被蒙住了,各种事情均超出了她的理解:他 真的有那种事情?到了什么程度?这场交通事故,是他主动?还是汽车主动? 但母亲不会去追究的:两个孩子,照旧得往下过的日子,带着凄凉气息的小房 子,这些都够母亲对付的了……但无论如何,父亲生前的一切情状就此都有了顺理 成章的解释——他郁郁寡欢,总欲言又止,没有理由地迟迟夜归,神情复杂地远远 瞧着两个女儿,或者突如其来地争抢着做些家务…… 是宽宥还是痛恨,不重要,亦没意义。他的死亡像一个蹩脚的急刹车,右脚高 高提起、狠狠踩下,却忘了同时控制离合器,好了,就此熄火,还翻了车,母亲、 王蔷、王薇,整个家,全都被掀下来,一片狼藉。 这年,八岁的王薇还不懂事;但大上四岁的王蔷懂了,也装作不懂。每个懂事 的人都明白:不谙世事,那才最好呢。 2.在其后那么一两年里,三十七八岁的母亲似乎有了“人”的,用邻居们通俗 的闲言碎语,叫有了“相好”。但到底是谁,说不好。他们是三个人,在不同的时 段以不同的方式在家中露面。 其中一个,个子矮小,心灵手巧,是个电工,但凡家里装个插头,安装微风吊 扇,收录机不转了,诸如此类,他便应需而到,背着工具包,爬上爬下。他揩公家 的油,带来灯泡、电池、多用插头。他用电线缠出衣服架子,用废塑料板做成防潮 垫,什么都不要花钱,收拾得十分漂亮。母亲略略跷起兰花指,送来擦汗的毛巾, 毛巾用肥皂打过,味道好闻极了。接着母亲又亲手端来热茶,很烫,在母亲的注视 下,他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喝光。他偶尔会低声地跟母亲提到他自己的家,略有抱怨, 大意是:乱得像个鸡窝,女人从不晓得收拾。而在这里,一切都这么,高雅……是 的,王蔷记得很清楚,那个矮小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真诚地说出“高雅”这个高 雅的词。 还有一个老而胖的,可能要比母亲大上很多。他喜欢在天黑之后出现,散步似 的,手里总拎着东西:盐水板鸭,东北木耳,或一箱罐头莲藕汁。迎入客厅,他沉 重的身躯陷在弹簧失灵的沙发里,额角微微出汗,母亲真诚而夸张地搓手:哎呀, 怎么还带这许多东西!他阔气地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都是单位发的,单位发的 …… 这两个人里面,修理工倒是实用的——一个家里,总有着各样意想不到与电、 铁、工具有关的各种故障,虽小,但突如其来,足以把日子弄得毛毛拉拉、百般不 顺,每当此时,他超人般降临,不声不响地妙手回春,真恰如雪中送炭。而那老而 胖的,送来的东西,勉强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并且那“花”实在不怎么样——板鸭 咸得惊人,吃一次总要喝许多水;莲藕汁味道古怪;木耳快要过期。 母亲对此感喟不已:他这是拿我们当什么呢……王薇却一个劲儿地替他说情, 语气里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人家肯定是瞒着老婆送的,能拿出来、能扛到这 里,就不错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一边说着,她“吱吱”吮着莲藕汁。反正没 人爱喝,现在,她把这些罐头通通堆在姐妹俩合睡的床下,像酒鬼那样,有事没事 就摸出一听来在嘴边叼着。 还有第三个人——相对而言,王蔷稍稍中意这位:他身量高大,举止矫健,背 影上乍一看,像极了个什么运动员,他大笑时嗓门儿响亮,好像每一块肌肉都在快 活地发抖。他中意自己的男人味,总有意无意从敞开的领口、裸露的下肢来展现他 浓厚的体毛。王蔷以为自己会嫌恶心,可是奇怪,她反会抓住一切的机会偷看那些 弯曲黑亮的毛发,一闪而过的画面刺激极了……这是王蔷少女时代最色情的秘密。 她曾竭力回忆,在故去父亲的身上,有无相似的体征,但很难求证,父亲文雅、 冷淡,似乎连胡子都很少……渺茫的回忆中,王蔷忽然意识到,关于父亲的记忆, 没有性别,没有亲昵或撒娇,全然空荡荡,如同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这个强壮多毛的男人总号称他认识市教育局的什么李局长,将来王蔷王薇的升 学,“不用烦,包在我身上……”但在他与母亲来往的两年里,王蔷已经升了初中, 而王薇才上四年级。总之,这家伙除了给她们的客厅增加一些男性荷尔蒙之外,从 没有帮上个什么真正的忙。有一次屋顶上掉下只蜘蛛,他竟然吓得原地直跳。母亲 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高兴时也会放松地调侃两句,毕竟,他生得有点儿样子,又 会说好听话儿逗人开心——女人总会需要些不实用的赏心悦目与花言巧语。 3.自然,众人对母亲与男人们的关系说三道四,一切想当然耳,母亲被定位成 一个标准的风流寡妇。他们抓住一切机会相互传播各人所“搜集”到的故事与片断 ……这种闲话一般都是在L 形公寓的公用厨房里说,母亲若在,大家都撅着嘴专心 择菜或炒菜,母亲一走,话语便如鲜花怒放。 母亲深知这其中的玄妙,每当快要走到厨房门口,她会咳嗽或加重脚步……但 王蔷姐妹并无经验,经常地,众人在厨房里谈得正热闹,王蔷或王薇,恰巧出现在 门口,来煮鸡蛋或烧壶水——这个时候,尴尬的反倒是她们,好像不该在这错误的 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甚至,她们感到,作为女儿,也因母亲而被“连坐”了, 她们得面对一些很难对付的眼神与双关语,好像只要母亲如此那般,女儿必定也是 有破绽的,不端的…… 背地里,出于一种类似报复的情绪,母亲用一种活泼的心态,替那些邻居们取 了活灵活现的绰号:个子矮小的叫“地刷子”,皮笑肉不笑的叫做“笑面虎”,胖 得走样的叫做“坛子肉”,等等。然后,回到家中,关上门来,她会大声地用绰号 嘲弄邻居们:“地刷子”吃过生蒜后的浓烈口臭、“笑面虎”又一次烧通了锅底、 “坛子肉”的孩子偷吃猪油渣,等等。她妙语连珠,刻薄而幽默,似乎借此可以获 得精神上的胜利。 唉,活着不就是如此,要么你对别人说三道四,要么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另一些时候,母亲则傲然地在饭桌上举着筷子替自己辩护,还出口成章:门前 是非多,心中日月明。你们不要害怕那些鬼话。我到底做没做什么,你们也是亲眼 瞧见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有老婆的,不可能怎样的!真正没老婆的,哪个又敢跟我 来往,还不怕我讹上赖上…… 大前提铺垫过之后,她的声量又略低下来,脸对着长女王蔷,她总认为王蔷是 有心计的,也是懂得她的:你想想,他们外人能明白什么……相好不相好的,难道 一定得有那种事?嘁,其实就是个雾里看花,水中弄月……我不过是借机让他们帮 点儿忙,有许多事情,总是需要男人的…… 直到真正成年,懂得与异性之间的虚虚实实,王蔷才算是明白,母亲讲的那个 意思,可以用一个恶俗的词来概括:暧昧。母亲熟练地利用了她的容貌与身份,掌 握了男女交往的小诀窍,似擒又似纵,由此获得了一些有助于生活的便利,甚至包 括视觉与心理上的需求。她忍背恶名,是想稍稍轻巧一点儿地自力更生,是为了给 两个女儿谋得一些可能的好处……但是,谁知道呢,事实可能正相反,母亲给女儿 们所带来的,除了可疑的名声,还有对劣质情感的粗浅感知,她们以为,人与人的 关系,天生就是相互利用的,就是“恶”的,就是“靠不住”的…… 4.那些“靠不住”的男人们——他们想不到,这个俏寡妇,还真的不跟人家 “来真的”呢!嘁,那可就太没劲儿了!不过两三年,曾经以不同方式热衷为母亲 效劳的男人们就像冬天的鸟儿那样,扑棱一下子,一个个全飞得无影无踪了。有时 候,除了收水电费的,她们家的门,长年没有人敲响,更不要说男人。 况且,母亲开始往四十岁上走了。唉,就算是国色天香、养尊处优,哪个女人 还能禁得住四十年的马车往前拉呀。没说的,就连王蔷也看得出,母亲不再那么中 看了,她颊上长出黄褐斑;腰身与后背慢慢变得宽阔;一双手伸出来,关节凸出; 因为胃不好,经常会粗鲁地大声嗳气……不知是否因为远离异性及容貌消退的缘故, 母亲的性格也在那几年开始变了样子,心事重重,怨气冲天,她有些放纵自己的脾 气。 碰巧那一时期物价开始发狂,出去无论买什么,价钱总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开源太难,不如节流,母亲绞尽脑汁,想出了不少节省支出的小办法。 L 形公寓在厂区附近,每天早上,母亲在家里用两个大饭盒装好米,专门送到 工厂的食堂里去蒸,中午,她再骑自行车去拿,一回家就焐进被窝里。相当长的一 段时间,可能有五六年,她们的主食总是铝饭盒里半冷不热、松松垮垮的蒸饭…… 有时王薇抱怨说不够黏软,母亲会暴躁地举起筷子就扔:我辛辛苦苦每天跟食堂的 人赔笑脸,你这小东西倒挑三拣四! 而晚饭后,母亲则身先士卒,领着王蔷王薇进行二十几分钟的长途步行,在厂 区里弯弯曲曲地走,一直走到最西南角的锅炉房去灌热水,回家吃喝用、洗澡用。 一共五个暖瓶,三个人分着拎,有时,还加上一个大水壶——迎面而来的人们一望 而知,她们三个是到厂里去“占便宜”的,那些不算恶也不算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 扫过——王蔷发现自己很快练就了一个本领,她可以与人们迎面而过,却能够目不 交接,且不显得无礼,似乎只是目力不济…… 不能怪陌生人侧目而行,毕竟,这种事,总有种“讨生活”的卑下感……母亲 因此十分恼怒,打水的路上,她要么旁若无人唠叨不止,要么一言不发眉头紧皱, 形成很深的“川”字。若有人盯着瞧她们三个,走出很远之后,她会吐一大口唾沫 ——她生气那目光。偶尔,被开水烫了一下什么的,她则抓住机会大发脾气……一 直骂到家中,还气息难平地站到父亲像下,把烫红处举得老高。 但到了每个月的月头,收煤气费收电费收水费的单子一张张贴在公共厨房各家 的灶台上,她会悄悄地拿起别人家的进行横向比较,又翻着眼睛回忆自家上个月的 度数,这么着横比竖比,最终把目光落在那令人喜悦的小数目上,一切的忍辱负重、 细小不舍也就都值当了。这天,她总喜滋滋地在晚饭桌上向女儿们豪放地宣布:好 吧,明天早上,我来做个蛋炒饭给你们…… 有一个夏夜,就只王蔷与母亲去打水,婆娑的树影下,母女两个慢慢地走。母 亲仍跟往常一样,心情恶劣地低头不语。 那晚,王蔷穿了件草绿色的连衣裙,领口镶着白滚边,略有些宽大,但身形轮 廓是完全出来了。迎面有个穿白色短袖衫的男青年,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一直 地盯着王蔷看,明显的,这个“看”与暖瓶或水壶没有任何关系……这可真糟,王 蔷感到,自己一向以来练就的那套“视而不见”的本领失灵了,好似浑身都被罩上 一层不透气的玻璃纸,四肢僵硬,手里的两只暖瓶都不知怎么摆动才好……短而又 长的几秒钟过后,那自行车终于是慢吞吞地过去了。 一边的母亲终于有所觉察,她迅疾地回过头去,恰巧那男青年又恋恋不舍地回 头张望王蔷的背影,并轻俏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王蔷以为母亲一定会跟其他时候一样,正好借个小事情而勃然大怒。未料到, 母亲“啧”了一声,倒放下暖瓶,又让王蔷也放下来。她把王蔷拉到树影之外,就 着厂区昏黄的路灯,前后绕了一圈打量女儿,像是头一次发现:这丫头长大了,惹 人注意了。 母亲短促地笑了一下,如同梦中惊觉,说不上是苦还是甜,接着自言自语:好 了,重点要转移了,得开始忙你的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