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成年后,王蔷常常会想起父亲的夜场电影。 他与那个长辫子的女人,在黑暗中默默端坐,眼睛盯着银幕,无声无息的约会, 伴随着字正腔圆的对白,或是表现激烈战争的枪声。他与她之间,是否已心心相印? 这份情感,对他的生活而言,是聊做排遣还是救命稻草?或者,只是电影院里那遗 世独立的美好气息让他欢喜,像是坠落,又像是飘升,恨不能永远如此下去……当 电影散场,分手作别,巨大的空虚来袭,他无法接受可怕的现实:重新回到那个平 淡无奇、吃喝拉撒的家,拥挤的单室套,缺乏趣味的妻子,两个有些粗笨的女儿… … 王蔷感到,父亲身边,总有他自个儿的空气、自个儿的吐纳,玻璃罩子一样, 他与家里人隔绝开来……他喜欢在晚饭后独自长途散步。他不肯与全家人用同一条 洗脸毛巾。他的衣服总扣得严严实实,像他长年抿着的嘴唇。很多夜晚,他失眠, 烟头在夜里半明半灭,在打开的书页里弹落烟灰。 王蔷不记得父亲曾对母亲示意过爱恋与关心,或是对两姐妹有过任何亲昵的动 作或语言。他与她们之间,是方正的、微寒的。她记得,饭桌上,妹妹夹起一块猪 油渣,不小心掉到桌上,她捡起来放到嘴里重新吃,但嚼不烂,再次吐到桌面,父 亲瞥了一眼那烂糟糟的油渣,突然放下碗筷,离桌而去;王蔷的功课不算太好,难 得有一次,她考了满分,放学回来高高兴兴地把试卷炫耀给父亲看,后者似乎被惊 扰,他的脸从恍惚与沉思中抬起,对那试卷不作任何评价……难道这不是最明显的 迹象吗?父亲从没喜欢过她们姐妹两个!或许,他早就想一走了之,但在道义上, 女儿们在天平的另一边使他动弹不得……怎么办呢,还不如逃到黑糊糊的电影院里, 还不如逃到车轮下面,还不如变作照片挂在墙上。 每每想到这一点,王蔷就会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强烈的自卑与冤屈,为什么 呀,她或者王薇,她们错在哪里……在大街上,所看见的任何一对父女都令她触景 生情,她理所当然地迁怒于他们。他们亲亲热热,他们打打闹闹,就算那女儿是个 丑八怪,长得一副蠢样,那做父亲的也是疼爱极了,娇宠极了,啊呸!这可真恶心 死人了! 有那么一阵儿,王蔷与妹妹经常背着母亲聊天——她们感到自己长大了,可以 “谈谈”了——有些话题从不触及,比如父亲的死以及其背后影影绰绰的小故事, 母亲与男人们的关系等。谈那些做什么,还不如谈点儿别的,相互纵容各种奇谈怪 论。 王薇没别的,还是个吃。缘自电视、翻译小说、饭店招牌、食品店橱窗,一切 她从未吃过的,曾经吃过的,将来肯定要大吃特吃的,今生恐怕很难吃到的,等等。 耐心地等妹妹说完一大段“吃”,王蔷才慢慢开口:你注意到没有?隔壁方甜的爸 爸腿上有很多毛…… 王薇略显诧异,但她乖巧地垂下眼皮,只留下一双耳朵。不需要她回答,王蔷 很快声色俱厉地谈起方甜与她的爸爸。“你知道天底下我最讨厌谁?没别人,就是 方甜!” 方甜是她们邻居家的小孩,也是王蔷的同学。L 形小楼里,方甜家住在较长的 那一边,与L 形较短这一边的公共厕所正好形成一个夹角,几乎近在咫尺——王蔷 站在公共厕所窗沿上,正好可以够着排风窗,从扇页子的空隙里,方甜家所有的风 光尽收眼底。夏天,公共厕所就是她们洗澡之处,拎一大桶热水,站在蹲坑附近, 眼睛尽力避开便池中的污物,匆匆泼洒一番……轮到王蔷进去洗澡,她总借故用很 长的时间待在公共厕所里,爬到窗台上,长时间地往方甜家窥看……肥皂与粪便的 混杂气味,刺鼻而挑逗,如同最好的调情剂,湿漉漉的所见所得…… “你不知道,她真够不要脸的,都那么大了,还整天吊在爸爸脖子上撒娇,在 胡子上蹭痒痒……哼,打量别人不知道呢,我从厕所里看得一清二楚,连短裤头都 是爸爸帮她洗……你不知道,她还给爸爸一块一块地喂苹果,那表情,太恐怖了, 她怎么能那样!爱上自己的爸爸!”王蔷说着,愈加气愤,像小牛那样“呼哧呼哧” 的。 王薇舔着嘴唇安静地等,她还有好多没说呢。大三元的萨其马,夫子庙的炸臭 豆干,马祥兴的美人肝,桂花鸭的酥烧饼…… 是啊,那些年,她们姐妹间所谓的聊天,就是这样,各人说各人的,两条永不 交叉的河岸,中间是污浊的河水。而她们短暂的童年、随之而来的少女期,就那样 弯弯曲曲地流过去了。 而今回想起来,王蔷认为,母亲对她们的成长,是疏于管教的,她的注意力总 集中在家用上,集中在物质上,她粗枝大叶拉拉扯扯地拖着女儿们往前走,只要能 往前,就是好的,就算有些破绽明显的成长症结,她也是听之任之,直至成年,那 些幽暗的伏笔,以曲折而隐晦的方式演变成别的果实…… 即便如此,母亲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困窘的生活似乎都给了她足够的理由,在 贫困中向低处坠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2.王蔷的皮夹里,有一张与墙上父亲同样的照片,是缩小了的一英寸小照。逝 去亲人的照片夹在身份证、的士发票、零钱与银行卡之间,有些戏剧化。王蔷是故 意这样放的,总有一些朋友,不管同性或异性,关系交好到一定程度,会注意到她 皮夹里的照片——带着神秘的旧气息。 话题会就此展开,王蔷闪闪烁烁、欲扬先抑地跟对方谈起父亲的事情:气质抑 郁,夜场电影,不知名的长辫女人,街头死亡。哦?哦!对方的惊讶与感叹从不会 让她失望,并且,父亲的悲剧与玄虚开始转移到她身上,她好像就此获得了某种特 别的气质,与家世有关,与成长有关,等等,王蔷相信,在对方的眼中,她会被另 眼相看,她的一举一动会显得异乎寻常。 很难说这算不算一种对虚荣的追求。王蔷认为,一个人,为了取得与众不同的 特质,为了在人群中“出挑”,任何手段都可以谅解,况且她并没有撒谎。她没有 父亲,只有父亲的故事。 老温,也是那些听众中的一个,同样,在一开始,他被父亲的故事所吸引。他 突然怜悯起来,眼眶里几乎含上了泪,他那么自然地一把揽过王蔷:太可怜了,那 么早就没了爸爸…… 老温的手厚厚的,热乎乎的,王蔷差点儿就哭出声来——对于她的故事,最初 的惊讶与好奇之后,大多数人并不愿意明确地表示同情,他们或许以为那不够礼貌, 可是天知道啊,王蔷需要同情,需要怜惜,需要发自肺腑、长辈般的拥抱抚摸,所 有的都要!瞧,就像老温这样,多贴心贴肺啊。 “你真的很可怜我吧?你会一直这样可怜我吗?”王蔷装模作样伏在老温怀里, 趁机嗅他的汗味,年长男人的汗味,一阵心醉神迷,这是谁也设计不出的香水。巨 大的感动,几乎在瞬间就酿成了倾慕之心。 “是的,你太可怜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其实比没有母亲还可怜。”老温好似 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拍拍王蔷后背。隔着衣服,没有性的暗示。王蔷受用至极,胜 却人间无数。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是这样开始的。以父亲的小照为起点,在爱情的幌子下,定 下某种基调:失怙者与年长者、渴求者与施与者。 老温其人,因为是“成功人士”,早在王蔷的留意范围,皮夹子里的照片,不 过是计划中的例行程序而已。他年纪倒确实是大点儿,都四十四了……可是有人肯 相信吗?巧了,王蔷还真的中意他的这把年纪。 从她进入青春期开始——那个打开水的晚上,被骑自行车的陌生青年吹口哨— —王蔷突然就发现:自己喜欢老一些、最好老上很多的男人。他们有慢吞吞的性子, 他们懂得容让与骄纵,温情大于肉欲。就算老温是离过婚的,可那算什么,反正孩 子不跟他。她喜欢跟老温待在一块儿——毫无诗意,迟钝、平静,有种各取所需的 满足。 两个人在一起时,王蔷不喊他老温,而喊“老爹”,不知为什么,王蔷就是想 这样喊——老温接受了,眼角的皱纹像河流那样,流淌得更欢。王蔷多么热爱那些 皱纹,那是老温最性感的部位,还有他鬓角的些许白毫,脖子后堆积而成的槽头肉, 腹部以脂肪为原料的浑圆山丘——拥抱时,山丘柔软而结实地靠上来,让她产生难 以解释的满足感。 母亲对老温的取舍标准,从一开始就是物质主义的。她跟王蔷推心置腹,带着 朴素而自信的哲学: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跟块豆腐似的,放个一两天就会变质…… 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别的不好图,只一条,经济上要牢靠…… 是啊,我们这样的人家。王蔷还真是心领神会呢,母亲说得对极了,我们这样 的人家,就得远离浪漫,远离纯洁。任何与爱情有关的念头都是天真的罪行。 母亲经常拐弯抹角地打听老温的“有钱”程度,这话题她百谈不厌,像谈论第 二天的食物。每次王蔷与老温约会回来,即便已近零点,她都会坐在床上等着,以 便连夜盘问细节:在什么馆子,点了什么菜肴,老温如何掏钱,是否讨价还价…… 诸如此类,然后,在剩下的小半宿里,她都在默默推敲,以她的逻辑加以推理,得 出些相互矛盾的结论:要我看,他还是小家子气,并不是真的有钱……不错,倒还 是个气派人呢…… 王蔷替母亲感到劳累,索性问老温要了他公司的简介,送到母亲面前。老温的 公司是做轴承与轮滑的,就算简介也是诘屈聱牙——母亲看得吃力,却又若有所得, 好像看到真金白银:好,好。这下放心了,做实业的,准靠得住…… 对老温的岁数,母亲总也装作视而不见。她称他为“小温”,甚至找机会夸 “小温”年轻,她端详老温与王蔷的合影:我看,他穿上横条T 恤,真像二十出头! 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王蔷的神情,迫切地寻找认同。同时,为了获得更多的心安理 得,母亲还想到其他的角度,她根本没见过老温,却用一些不着边际的陈词滥调夸 奖“小温”的人品或事业心什么的…… 这让王蔷感到沮丧,削弱了她对这婚事的满意程度。她感到,对自己的终身托 付,母亲太过实际了。实际没有错,但母亲应该真诚点儿。 有时王蔷想跟王薇抱怨两句,毕竟,好比是一百步与五十步,王蔷前面怎么走, 王薇后面也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跟上……不过,王薇显得没心没肺,她完全袖手旁 观,只顾在“吃”上徘徊不前。 发胖的问题很快成为一个困扰。好在肥胖是全民公敌,她不会因此与众不同。 强劲的资讯之下,她熟谙各种减肥之道,对种种食物的卡路里含量了如指掌。心情 好时,她装模作样,锱铢必较地计算热量摄取;反之,则在半夜起床,偷偷摸摸地 在冰箱与碗橱间翻弄,无声地大口吞食,冷冰冰的肴肉、薯片或方便面,配以果汁, 吃得匆忙而香甜……若王蔷半夜醒来,正好撞上,她会特别羞惭,包着满口的东西 含糊地解释: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饿了,正好…… 王蔷坐到餐桌的另一半,不看王薇大吃的模样。母亲的鼾声近在咫尺,听上去 像是无限幸福。关于婚姻一事,她止住到了嘴边的倾诉欲,她忽然想到,王薇未必 就是真的无忧无虑,她怎么会想不到那该死的终身大事呢——就像是家里的第二道 数学题,明摆着的,总会要进入计算与推理的阶段……唉,每个人的前程啊,总像 连绵不绝的山头那样横在面前。 3.有一天,或许是感觉时机已足够成熟,并且,出于一种仪式上的需要,老温 提出:请你们全家一起吃饭吧。老温还没见过母亲与妹妹。 哦不,她们不喜欢出来吃饭……我妹妹,她还在减肥…… 王蔷略有慌乱——她突然意识到,事实上,她从未跟老温详细提过,她与母亲, 以及妹妹,到底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不是不想说,是完全不必说:老 温不可能理解万分之一二。 哎呀,我是真心诚意,不管怎么着,丈母娘看女婿……老温说了一半,想到什 么,停住了,他摸摸自己的肚子,那是四十四岁的肚子。对,咱们找个好饭店…… 他喃喃自语。 饭店还真是好,甚至太好了,到处亮闪闪的,软绵绵的地毯让母亲差点儿绊倒。 一踏进去,王蔷就后悔了。她不敢看母亲,母亲的那身廉价衣服,在这里,照在亮 闪闪的镜子里…… 为了这顿饭局,母亲十分辛苦,几乎有一个星期都在为之劳神烦忧。“哎呀, 很多年没有被人请过饭,总是看到别人在大饭店里吃吃喝喝,这回,可终于轮到我 了!倒看看这小温怎么个招待法子。”初闻消息,母亲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哈哈大笑。 想想吧,有十几年了,母亲总在吃家常饭,总在吃自己做的饭。上天啊,保佑 我吧,让我与老温顺利结婚,然后我要经常带母亲出去花天酒地,就从这次开始吧, 让她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您要不要把头发做一下?老温可是挑了个高级地 方!”王蔷激动起来,想起母亲曾经有过的风采。 “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平常样子最好。”母亲继续大大咧咧的。但王蔷听出, 她分明是上心了。 当天夜里,王蔷被一阵细碎声惊醒——对面的大床上,母亲翻身起来了,她摸 出面小镜子,把脑袋转来转去地反复照。照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瞅瞅王蔷王薇这 边,慢慢、慢慢地起了身,也不开灯,只就着外面一点儿散光,从衣柜里掏出一大 团衣服,在床上一件件摊开,又从另一个角落里,翻出几条丝巾,比比划划……昏 暗的夜色中,她发了胖的身子显得拖泥带水,极不自信。 王蔷看得憋屈,她呼地坐起,把大灯打开,刺目的光一下照到白白的墙上,白 白的父亲上。 母亲吓了一跳,接着恼羞成怒。“还不是为了你!好不容易看好这个温什么, 万一人家嫌弃我们,前面你不都白忙了!” 索性,赌气般的,母亲连夜试起衣服,不厌其烦地一件件脱下穿上,穿上脱下, 镜子里的女人,总软塌塌的完全没有样子——年纪大的人,得靠好衣服才能撑得起。 第二天,好像是被王蔷逼得没办法,母亲带着愠怒而顺水推舟的表情去做了头 发,又连着走了三家大商场,费了无数的口舌与时辰,最终以母亲能够接受的一个 价格买了身套装。这么一收拾,瞧!格格正正,有模有样。母亲也高兴起来,一路 上都在悄悄地对着橱窗照自己。 可临了到吃饭的那一天,出发前几分钟,不知为了何故,母亲的心情又恶劣起 来,她大发脾气,受到污辱般的:凭什么呀,又做头又买衣服的,去见他倒像见个 皇上似的。我女儿贱还是我贱? 她粗暴地扯下身上合体的套装,随便从橱子里拿了件衣服一换,就出去了,走 得飞快,王蔷和王薇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终于落座,王蔷才敢看母亲。母亲的上衣是咖啡色,旧式大西装领,高高的垫 肩,两道深深的折痕从肩膀开始一直延伸到下摆,涤棉的表面,起了一层碍眼的小 毛球。光鲜的领班与服务员们走来走去,金色的椅套,绣花的餐巾,仿银的餐具, 这么富丽啊,谁都会把衰老的、衣着过时的母亲看成个乡下人的。王蔷心酸得几乎 要掉下泪来。 母亲不抬眼皮,故意专心地折弄着手里的一块餐纸,但王蔷一眼看出:母亲紧 张了,她的背挺得太直。 或许不仅是紧张,除了这可怕的太高级的饭店,她一定还被老温的样子给吓住 了:腰那么粗,头是秃的,下巴是双的,皱纹一层层,神情镇定和蔼——他就是个 “老温”,跟“小温”搭不上边儿。 母亲慌里慌张地瞧了一眼王蔷,惊、疚、悔,什么都有,好像这婚事全是她撺 掇出来似的。王蔷更加难受:唉,母亲怎么才能相信,这事儿并没委屈着自己…… 老温浑然不知,或是装作不知,只捧着菜单在研究,王薇迅速凑将过去,印在 菜单上的照片色泽诱人,王薇早看得心醉神迷,恨不能手舞足蹈,老温客气地让她 点菜,她果真受之不却,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儿菜名…… 总算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母亲不知经过了怎样地考量,神情忽然又倨傲起来。 她半抬着下巴吃菜,对老温的招呼有些爱搭不理,再好吃的菜也只用筷子挑着尝上 一点点,那神情似乎是说:不就这些玩意儿吗,早吃过了,没什么的…… 好在王薇热乎,吃得左右开弓、啧啧称赞,根本不理会王蔷几次示意的眼光, 逢到服务员撤盘子换菜,她总要唤住人家,把最后剩下的边角一扫而光,嘴里发自 内心地感叹着:“这一小盅羹,可是要六十五呢!”或者:“这条鱼,一百零八一 斤,就是鱼鳞也值得尝尝。”…… 王薇无意中透露的价格震撼了母亲,她立刻警觉起来,眼光在桌子上扫来扫去, 似在暗中算计这餐饭的总额。大略一算,母亲肃然起敬似的,下巴不再端着了,她 神情专注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咂“佛跳墙”;又暗中瞟着老温,学习如何加上红醋、 嫩豆芽儿等等,笨拙地用热鲍鱼汁拌泰米饭,却又不小心给烫了一下,三两名服务 员围上来,又是道歉又是送冰块又是换餐具,殷勤得过了分,王蔷疑心她们是故意 的,是想看母亲的局促模样…… 鱼翅羹上来的时候,王薇的兴奋达到了当晚的最高潮,她捂着嘴巴,里面发出 “咕咕”的期待声,像那些好色的粗野男人看到活生生的大明星。是啊,在她长期 以来对于昂贵美食的单相思里,鱼翅一直是个重头戏……她用筷子挑起来,半闭上 眼睛往嘴里送,滑溜溜的鱼翅,慢镜头般,在她的唇边一点点变短、变小…… 母亲在一边疑惑地看着,停箸不前,她准以为那只是粉丝,她准想起了什么往 事。啊,王蔷知道,可怜的母亲想起的是什么…… 那几年,有一阵子,家里总吃粉丝。粉丝汤,咸菜炖粉丝,豆瓣粉丝。大概是 母亲经过算计,认为粉丝既可口又便宜——她在菜场攀认了一个卖粉丝的老乡,那 人把碎粉丝以极低的价钱给她。有一天,母亲来了灵感,奢侈的灵感,她买回几两 肥肉,熬了熬,生出许多油水。再把熬过的肉切成很碎的丁丁,与粉丝一起红烧, 可以想见,那多么喷喷香啊……母亲在公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王薇就按捺不住了, 她像只小猫似的,不停地在通往厨房的狭窄走廊里绕来绕去,没想到,倒一下子碰 在刚出厨房门的母亲身上,后者手上正端着刚出锅的红烧粉丝呢!啪!没得说的, 掉地上了,碗碎了,一大碗像肉那样香的粉丝全掉地上了! 太丧气了,太残酷了!母亲几乎要哭,刚准备大声喊骂点儿什么,谁也想不到, 顾不上公共走廊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邻居,王薇一下子趴到湿乎乎的地面上,以最 快的速度用双手掬起一把最上面的粉丝,命令母亲:快去拿碗,这些还可以吃! 谁都依然记得,那地面多么可疑,那粉丝又多么滑溜,不断从王薇的指缝中往 下掉落,有一个邻居似乎已经进入现场,被这惊人一幕所骇,又退了回去…… 老温给母亲敬酒,老温跟王薇寒暄,老温向母亲解释他的专业……一切都在小 心而完整地进行着。王蔷盯着老温,觉得陌生而抽象——这不是老温,而是来自外 界的一个代表。这些年,整个世界,一直只有她们三个;老温,是父亲之后,第一 个进入她们生活的男人。他是令人瞩目的,他是意义重大的,这隆重而不可再现的 时刻……看看吧,他在沉着地笑,他很放松,他很礼貌,对母亲对妹妹都那么恰如 其分,但是谁都清楚,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永远不知道这三个女人,曾经怎样地 捏成一团,在泥里打滚,在冰冷的世界尽头挤暖,在他与她们之间,有着巨大的、 阶级般的鸿沟,但这一切,不是老温的错…… 就好比此刻,老温他打死也不会想到,这饭店的蓝色条纹窗帘,让王蔷联想到 了什么?哈,一块抹布,一块蓝白条纹抹布。 有一个春节,大概是父亲挂在墙上的第二个春节。除了些好吃的,她们没有添 置任何东西。不,不是添不起,只是不想添而已。她们习惯于压缩所有的支出,这 已不单单是物质上的窘迫,更是一种心理定势,在没有父亲的屋檐下,就得紧紧贴 着地面…… 但无论如何,这是个春节,家中总少些气象。除夕之夜,母亲突然急中生智, 带着一种活泼和灵感似的,她给家里新换了块抹布。此前的抹布,都是从洗脸毛巾、 洗脚毛巾一步步淘汰下来的,等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与质地,才宣告使命结束。 而这回,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嘛,一下子就新换了块蓝条纹的抹布——果真的,让人 不相信吧,就是这块抹布,使得家里气象一新,每个人做家务活儿时都有了一种清 洁与新鲜的手感,劳动都变得喜气洋洋的了。接下来的那整个正月,她们经常自然 而然、乐此不疲地谈论那块抹布,她们太喜欢这样了,太深知其味了——只有廉价 的、不起眼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任何享乐一旦花了大价钱,立刻毫无价值、令 人沮丧。 漫长而可怕的晚餐终于收场。老温用车送她们回家。老温的车算不上特别高级, 但特意收拾得闪闪发亮,他彬彬有礼地打开后门,对母亲伸出一只手……小汽车! 母亲还从没坐过呢!她怔了一下,骇得几乎要往后让,短短两秒钟,随即又面呈矜 持之色,似乎司空见惯。 ——母亲一定是想到了她经常对女儿们说的话,一个真正有能耐的人,就应当 是能吃得最苦的苦,也能享得最好的福。母亲掩饰住动作里的僵硬,坐到车子后座, 在那高级温柔的颠簸中,竟然很快睡去,嘴巴半张着,疲惫而满意地睡着了。 王薇吃得太多,她在前座上不安分地扭动,摸摸这摸摸那,把不同的碟片在音 响里换来换去,每支曲子,刚刚唱到一半,就被她停下……车子开到一半,王薇突 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嗳气打嗝,各种汤菜海鲜及点心的气味在车子里弥漫着,令人窒 息。老温摇下车窗,冷风一吹,他猛地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母亲被惊醒了,她 张皇地四处看看,似乎不知身在何处,随即又含着一泡刚刚涌上来的薄泪继续睡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