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人影稀少的面包饼屋里,老温把眼睛对着窗外,好像在数外面的行人,数到 一个满意的数目,他掏出一个貌似戒指盒的玩意儿,推过来:“差不多了,我们结 婚吧。” 面包饼屋不是能够想象到的地点,王蔷略感惊诧。老温又在往下说:“我其实 啊,就想过一种日子,像这刚烤出来的面包似的,香喷喷的。” 就冲这后一句可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话,王蔷马上点头了;当然,就算没有这个 关于面包的比喻,王蔷也会答应的,连迟疑与矜持都不想扮演。老温的求婚,虽不 意外,但也让她等了很长时间。从那次请母亲与王薇吃饭,又过去三四个月了,老 温像是完全忘了这码事——母亲甚至因此担心起来,暗自后悔那天没有穿上新买的 套装。但她总也不说,只更加固执地在深夜等待王蔷,等她从与老温的约会里归来, 然后索取零零星星的信息…… 老温又摸出一个硬本本:“这是新买的房子。房产证的户主一栏,我填了我们 两人的名字。” 俗气即是现实、即是经典——老男人就是老男人啊,多么完美的求婚,他才不 会弄些鲜花或烛光晚餐之类的名堂,撇尽浮华虚影,直抵现实中心。 王蔷接过硬本本,有些醺然。她急切地想要立刻就把这房产证拿去给母亲看, 现在她理解王薇那次把肯德基带回去给母亲的做法了,这当中的原理是相同的,献 给母亲,让母亲高兴……可以想象,当母亲看到这个房产证(重点小学学区,一百 五十平方米),必如久旱逢甘霖,内心狂喜,却又假装作半信半疑、漠不关心…… 还有妹妹王薇,这沉甸甸、像秋季收获一样的婚事,也定会对她有所促进,让她从 吃吃喝喝、游游荡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把寻觅佳偶当成大事业,去苦心经营…… 老温喝着水,等王蔷的劲儿过去,才咳嗽一声,重新开口:“不过,有件事, 你知道我离过婚,孩子跟她妈妈过……” “是啊,你一开始就说过。”王蔷连忙接上嘴,好像接得越快,就会阻止接下 来将要出现的未知。 “她妈妈,也要再婚了,嫁到外地,那是个小城市,孩子要留在南京读书…… 其实,你也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很可怜的,这样,她跟着我们,我也就放心多了 ……” 王蔷一怔,什么都不好说了。是啊,老温第一次抱她时就说过:没有父亲的孩 子太可怜了……瞧瞧这抑扬顿挫的伟大求婚吧,她就知道:命运绝不会让她这么顺 利。 没错,老温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从前王蔷根本忽略不提,因为这女儿一直跟着 妈;就是老温本人,也闭口不谈,甚至从不带来跟王蔷见面,好像他就是个滑溜溜 的大光棍儿似的。可现在! 这可怎么着?出入太大了!难道老温对此早有算计,他是那种最后亮牌的人? 他知道怎么样把好消息与坏消息穿插着告诉王蔷!哈,老男人啊。 几乎是下意识地,王蔷把拉到跟前的戒指盒子与房产本本一起又推到桌子中间, 不偏不倚地停在她与老温中间。她没说什么非此即彼的狠话——到这一步了,要懂 事,不能把事态弄得那么绝。 2.王蔷回来得太早了,跟老温出去约会,还从没这么早过呢。母亲很吃惊,她 试图问点儿什么,看看王蔷的脸色,立刻闭了嘴。整个晚上,她格外安静,不散步 不看电视,耐心而稳当,像等待猎食的动物。 洗完澡,王蔷湿漉漉地坐到镜子前梳头。母亲挨挨蹭蹭的,终于还是靠近了, 像是无意中地坐到女儿边上,她从镜子里看着王蔷,为她所未知的障碍而提前忧虑 起来。 王蔷也瞧着镜子,看看吧,那里面的母亲,都老成什么样子了!都经不得看上 第二眼了!这么些年的温寒之贫,哀而不发,直到现在,她还得殚精竭虑,用她最 可怜的那点儿经验与世故,去替女儿们的终身寻求依托…… 王蔷心中悲酸,眼睛避开母亲,把桌上的圆镜子略略晃开,镜子里即刻换成了 摇晃着的家具与物什,狭小的空间,通过镜子的折射,忽然显得幽暗了、纵深了— —这让王蔷记起来,小时候,她跟王薇经常玩儿的一个游戏:站在窗口,用镜子把 外面的太阳反射进来,然后,往人脸上打,往墙上打,往书本上打。明晃晃的小圆 洞,带着超现实的荒诞感,不论照到哪里,那白光所指之物,均显得强大而孤独, 好像成了世外方物…… 可是,她们的家,多么经不得照呀。那十九个平方米,五脏俱全,五脏俱小。 她们三个在里面挤挤挨挨,每到秋季就犯愁,因为长席子与摇头电风扇找不到地方 放;到了春季,也犯愁,厚被子厚棉袄可怎么弄呢。平常的日子,更是天天犯愁, 鞋盒、衣服架子、打气筒、雨衣、痰盂,好像每一样东西都太过巨大,太占地方, 永远碍手碍脚。有时候,站在商店里,她们小声地商量,犹豫很长时间:不是买不 起某样东西,而是在激烈地取舍,家里,哪里还能再放得下这样东西…… 但是,哈哈,这样可怜巴巴的小屋,却可以在镜子里瞬间变得蓬荜生辉…… 她们姐妹两个,分别移动手中的小圆镜子,反射的阳光照到红漆剥落的矮方桌 上,她们说:瞧,这是我们的六人长餐桌,大理石的。 照到她们同床共寝的小床上,她们会说:这是女儿卧室,主色调:粉红,带有 花边与垂幔,英国宫廷风格。 照到裹着黑胶布的二十瓦白炽灯上,她们会说:喏,我家的水晶吊灯…… 不对,是枝形吊灯!不对,是水晶吊灯!常常的,在一些细节上,她们为了哪 种风格更高级更奢华而吵闹不休,这过程其乐无穷,让她们不知厌倦…… 直至,有一个人手中的小镜子不小心掠过墙上的父亲,在阳光聚集的反射下, 他被拉近了,冷淡的,安逸的,那么挂着。 啪!啪!方才所有的繁华景象都接二连三地碎了。整个家重新变得拥挤、寒酸。 王蔷与王薇忽地都噤住了,手里却不听使唤似的,越是想要移开,小镜子却越是固 执地一遍遍闪过墙上的父亲,雪白的光柱里,灰尘白蒙蒙分外刺目…… 小圆镜子的回忆带给王蔷一阵黯然神伤。承认这现实吧,承认她对老温大房子 的垂涎欲滴吧——从离开老温起,直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一直如脚下踩 云,脑子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画面:那个暗红色的硬本本!一百五十平方米四房两 厅双卫,她的名字,那么漂亮端正的,赫然印在共同产权所有人的位置上……老温 太了解她了,就知道她会被一幢房子给打倒,然后在其他的问题上让步…… 算算看吧,从父亲去世起,她们三个,在这阴暗局促、有着诸多贫寒回忆的十 九个平方米里,已经待了十六年,这十六年,差不多的人家,都在换房子,踏着世 俗的福利台阶、功名富贵,三室两厅、跃层、别墅……但对母亲来说,如果不凭借 女儿们的婚姻,她只可能会在这十九个平方米里终老,永远不会在一间独用的整体 厨房里为家人烹制晚餐,不能够在雪白的、没有异味的自家卫生间里从容地洗浴… … 行的行的,如果母亲与妹妹都可以一起搬过去,最起码,把母亲带过去,王薇 反正也要嫁出去的……对的,这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一箭双雕!你带女儿来 不是嘛!那好得很,我就带母亲来!王蔷突然涌上一股类似救苦救难的冲动:有什 么好犹豫的,别太矫情了,老温的女儿算什么,想想吧,那大房子,带着母亲一起 …… 王蔷回头冲镜子外的母亲嫣然一笑,像打算在严冬提前开放的花朵:“今天回 来早,其实是有好消息……我已跟老温说好,你去跟我们一起住,真的,你很快就 会离开这里,我们要过独门独户的好生活,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那里,谁也不 认识你,谁也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过去,谁都不会对你指手画脚……”王蔷说得排山 倒海,大有旧貌换新颜的痛快,是啊,作为长女,她这一招可耍得真漂亮!婚姻从 来就非儿戏,乃成人戏——她戏得还算不错吧! 镜子里,母亲迟疑而忧患的面容一闪而过:“可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如意的地 方……不过,任何男女间,都一样,有便宜处,就必定有吃亏处……你可不能要求 小温……老温……十全十美。” 王蔷故意地失笑:“得了,就老温,还十全十美!能五讲四美就不错了!”她 看上去心情很好似的,慢条斯理地替自个儿梳头,谁也不会听见,她正在内心大声 地对自己发誓:赶紧去办!跟老温把事情给定下来,不能够再让这样的母亲牵肠挂 肚…… 3.马上,就要见到老温的女儿了。王蔷让自己做好准备,对的,像一个快要结 婚的蠢女人那样,迟钝一点儿,没什么的,小事一桩,就算做个后娘又怎么样!可, 是,老温为什么偏偏正好是个女儿呀! 这家餐厅的通道笔直,沿途放着许多真人大小的雕塑,宛若夹道欢迎。因为没 有拐弯,老温父女的情状一下子就映入眼帘了,拳头一样,带着呼啸迎面击来—— 那雪白干净的少女,不知为了何事,正倚在老温身上撒娇,光滑的脸皮蹭着老温的 疙瘩脸,旁人看了,似乎都能感到一种皮肤上的甜腻。而老温,面带几乎半痴的笑 容,用手揽着女儿的肩膀,温和地抚摸,连连点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像根 冰棍那样,化成了一摊。 这一拳打得!王蔷感到自己的头急速地膨胀开来,像多了顶巨大无比的帽子… …啊,这一幕,多么熟悉,她好像回到了当年,又站在若干年前的公共厕所里,臭 气直冲鼻子,站在狭窄的窗台上,从排气孔里,她看到方甜与她的父亲,前者吊在 后者的脖子上,并在后者的胡子上蹭来蹭去……黄昏,方甜穿着肥大的睡衣,两只 肩膀光溜溜地露出来,穿堂风吹过,裙子鼓起,像是风在亲狎,若这时她爸爸走过, 总会眼睛快活地一亮,突然从袖口里伸手进去胳肢她,把她笑得绵软了,藤一样缠 到爸爸身上……他们还会经常玩儿一种找肌肉的小游戏,方甜的爸爸只穿一条裤衩, 蹲着小马步,浑身一块块鼓出来,方甜笑眯眯地一块块敲打,说出肌肉的名称:胸 大肌、胸小肌、膈肌、腹外斜肌…… 哈,这一切,以后会在老温与女儿之间再现,王蔷可以天天看、看个饱吧! 当然,完全可以说,没什么的,一切正常,从方甜到老温,他们这都是天伦之 乐,是人间亲情……可是为什么啊,只要看到有着肌肤之亲的父与女,不管陌生或 熟悉,王蔷就感到汗毛竖立,胃中翻滚,在敌意与妒忌中,她替他们感到羞耻,感 到乱伦般的肮脏,同时,鼻孔里似又钻入公共厕所里那湿漉漉的腥臭…… 王蔷停下来,停在长过道里一小尊白糊糊的雕像前,好像在细细欣赏这拙劣的 仿制品。谁能知道她内心里的惊涛拍岸!她正在拼命拽自己,从公共厕所的排气孔 前把自己拽回来,丢下吧,所有那些异常的联想与仇恨……为了母亲,她发过誓的 …… 老温先瞧见她了,站起来打招呼,那女儿也吊在他膀子边站起,王蔷急急忙忙 地想:笑,得笑!可是,唉,想不到,没有人肯相信吧,笑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老温跟平常一样殷勤,那丫头亦是友善相迎,王蔷却又认为,这乖巧,其实是 强大,是有了秘密之后的宽容……太讨厌了,命运的捉弄,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糟糕 的一幕!王蔷觉得烦躁,急迫,直冒汗,想大便,她不能够在这对亲亲热热的父女 前再待下去!她已没有任何力气再虚与委蛇!索性,兜底了吧。 “老温,我在想,不如,把我母亲也一并接来跟我们同住……” 她在桌子底下悄悄捏着拳头,拳头里是一把汗。就在刚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王蔷突然发现,她多么担心老温拒绝!他若拒绝母亲,她就不得不拒绝整个婚姻, 她的婚事又将重新归零,再次开始新的寻觅,没完没了地比较、试探,在茶馆里吃 东西谈天……不,她厌烦了,到此为止,她就需要这样的老温。就算他是狡猾的, 可王蔷不以为意,如果非得爱一个,爱一个老练的家伙,未来的生活岂不是更多保 障……为什么她要把这么好的婚姻变成一种谈判?非如此不可吗? 但是,不对啊,退一步说,就算老温接纳了母亲,她也接纳了那个女儿,可这 个带着过多附属物的婚姻,真的会“过上跟面包一样香喷喷的日子”吗?面对如影 随形的老温父女,她还能够正常呼吸正常微笑吗?难道机关算尽到最后反换来这作 茧自缚!像是再次陷入轮回般的泥淖! 不过算了吧,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在一开始不就想通的吗?婚姻本来便是一 桩交易,母亲亦说过,勿求十全十美,只要老温接纳母亲,就让自己一个人的心泡 在苦涩里吧,这是命里注定的,我的日子就该永远弥漫着公共厕所湿漉漉的呛鼻子 味儿!从明天起,背朝大海、心怀哀戚,做个远离幸福的人…… 像一匹可怜的战马,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逃命。王蔷感到自己大汗淋漓,短短 一两秒吧,她昏厥过去,没能够听到老温毫不为意的回应:“好,你这个建议好, 也怪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样,咱们也算是三代同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