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婚事说动也就动起来了,家中一片狼藉。王薇显得很兴奋似的,在小屋子四 处走,巡逻即将属于她的领地:“哈哈,我这也算是有一套独立住房了!这下子, 我的价码要水涨船高了,不愁觅不得个如意郎君!”她积极地忙活着替母亲收拾东 西,又谋划着家具怎么东挪西移。王蔷暗中瞧她,疑心这快活是装的,可是又不忍 点破,更不好抚慰,只得淡着脸装聋作哑,任她发疯。 母亲则变得优柔寡断,一大堆衣物器具,她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磨磨蹭 蹭,总在做无用功。其实都是些旧东西烂东西,并且一个比另一个更旧,王蔷看得 焦躁,嘴里忍不住“啧”出声来,母亲停下,像是有所顾忌,她绞着自己的两只手, 欲言又止:“别的倒算了,都扔了也行,我听你的。有样东西,不知能不能带……” “没关系,你实在丢不下的,就全都带上……”王蔷让步。旧东西是太破了, 可那破烂里头,全是老日子的寄托啊,天可怜见的,人为什么如此多情,简直可笑, 任何一种陈旧都割不下,不管那陈旧里,是苦涩还是悲歌…… 母亲却又不作声儿了——王蔷即刻明白,母亲要带的,是墙上的父亲。 这问题,真像个问题了。王蔷求解不来。 她打电话给老温,不知怎的,竟觉得理亏,说得吞吞吐吐,老温在电话里好一 阵七岔八岔,像是好不容易弄清楚之后,半点儿犹豫都没有,答案脱口而出——老 男人啊,他才不会慌乱失措或反应激烈,他甚至说得那么外交,语气体贴可亲: “咦,我们不是早就说好,是接你妈妈过来一起住嘛。按咱们说好的办。”他在 “妈妈”一词上用了重音。不言而喻。 母亲羞恼地红起脸:“你这孩子,打什么电话讨没趣。明摆着的!新房子嘛, 他就是同意了我也不会带上的……嗨,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当什么真?而且吧,你 知道你父亲对我是怎样的!我想起来都是恨呢,不会有别的……其实,真的!主要 是个习惯问题,每天早晚看他两眼,或是骂上两句抱怨两句,心里舒服点儿……你 真是的,打电话做什么,白丢脸!”母亲嗓门儿过分地大了,说得也急迫。 其实她没必要,屋子里现在真是十分的静,王薇和王蔷都低着头,各自叠衣服, 弄的全是母亲的旧衣,劣质的化纤,滑溜溜的。刚叠好放齐,一碰,又全乱了。 父亲只在墙上眉清目秀地挂着,不知冬冷夏热,不知人来人往,亦不知,十六 年过去了,他的大女儿,要带着母亲,嫁走了。 2.王薇的膨胀与兴奋果真没能支撑上几天,临到最后三四天,终于现出原形。 她拼命吃起东西,来势凶猛、史无前例,像用四方框把胃给撑开来似的,然后, 她拿个大铲子,往嘴里一刻不停地倒。 早上一起床,牙不刷脸不洗,她直奔油漆剥落的餐桌,往返于其与冰箱之间, 干的稀的手脚不停,一边含含糊糊地对王蔷解释:早上一定要吃好,保证一天的精 力……出门前,她遮遮掩掩地在大包里塞上许多水果与饼干及梅子,好像是要郊游, 就连走路与等公交车,她也会掏出一大把瓜子,非常粗俗地边吃边吐。王蔷有次下 班路上碰到她,正替她难为情着,王薇却掏出一大把黏糊糊的奶油瓜子塞给王蔷, 真诚地劝说:你吃吃看,真的,好好感觉一下!只要牙齿与舌头之间有东西在动来 动去,然后不停地往脖子里吞咽,感觉到胃里那么实实在在的,太舒服了! 晚上,则是她全天进食的高潮。那些花样百出的食品不必一一列举,漫长而津 津有味地咀嚼从餐桌转移到沙发,再到床上……胃的容量是有限的,但王薇自有办 法,她吃一阵,抠一阵,吐一阵,再吃再抠再吐,有时还取锻炼之道,深更半夜地 在家里转圈,以加速消耗,开始新的吞食。她忙得不亦乐乎,简直热乎极了。 母亲有些倦怠,像对待王薇小时候“搞”东西一样,她不负责任地散淡着, “你少吃点儿啊,别把胃弄坏了……”泛泛的,像在讲应酬话。 母亲在忙她的事——集中所有的精力,又得瞒着女儿们——向墙上的父亲告别。 她的告别大象无形:十九平方米的房间,转到哪里,都与墙上的父亲近在咫尺,心 里不论祷告些什么,父亲也当是一清二楚吧…… 这告别或许也是伤神的,母亲的昏老在这几天里迅速地逼近。完全成了个老女 人,前面那些年一直紧绷着的劲道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张力与弹性——生活已经不需 要她再去锱铢必较、死缠烂打。 头发花白只是表面之相,丢三落四、行步缓慢亦不足为怪,关键是她经常会不 合时宜地打起瞌睡。公共厨房里,灶上“笃”着一锅水泡饭,她倚着水池守着,眼 皮蒙眬。锅里溢出来,她竟也不动,仍是那样似睁似闭着,直瞧着沸水往灶上四处 横淌……晚间的沙发上,她凹陷在旧弹簧里,像一枚土豆,以看电视的名义打着盹 儿,很快流起口水,嘴角的一汪口水上映出屏幕上蓝荧荧的光——看上去,她多么 可怜,多么老弱而微小,与墙上那依然文质彬彬的年轻父亲,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 情感或肉体上的依偎。 爱过漂亮爱过整洁并且有过“相好”的母亲彻底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 松下来的、完全没有样子的老妇人。她不穿胸罩,白天也套着睡衣走来走去。头上 的发缝分得弯弯曲曲。手指甲长了也不剪掉——趁母亲看电视打瞌睡时,王蔷替她 剪指甲,不知为什么,剪着剪着,王蔷掉下泪来,泪水像孱弱的小溪。 夜里,王蔷梦见自己睁开了眼,或许她是真的睁开了眼。她环视小屋。 小屋子依旧满满当当,那紧凑而实用的格局导致了视觉上的误差,并由此产生 了一种荒诞效果:裸露的屋顶紧贴着面颊亲吻下来,她仿佛正睡到餐桌上,睡在隔 夜菜与米饭粒之上;睡在电视机下方,睡在黑白的情节与画面之下,一切都在浮动 之中,散发着物体本来固有的气质与引力……这不知置身何处的失重感,多么绵软, 似在飘浮……好好记取吧,这滋味,当她与母亲睡到老温又大又新的房子里,可以 作为长久的回味与陪伴…… 脚下的王薇似乎醒了一下,翻了个身,碰得床头的各种食品包装一阵窸窣. 王 蔷抱紧王薇的腿,多少个漫漫冬夜啊,她们姐妹靠着对方的腿脚互相取暖……好好 睡吧,妹妹,醒来之后,你得自己去翻越你的山头,一个接一个的,生而为人,就 得如此。但是,你要相信——你并不孤独,因为人人都孤独。你将会幸福,因为人 人最后都学会了幸福,用他们所有的不幸作为学费。 梦中的王蔷翻身起床,站到小房间中央,这巴掌大的地方,因为夜深人静、众 物萧条而变得广阔无垠了。不知何处飘来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她清晰地看着她自 己,正顺着不存在的烟雾慢慢爬上去,摘下尘灰满面的父亲,捧在手上——父亲可 真轻啊,她托都托不起来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