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巧金虽然是女孩子,但她家里并没有重男轻女,因为无法轻她,她能干。王 巧金的母亲软弱,又胆小,只要父亲不在家,她就会慌慌张张,东家借把笤帚,西 家送把葱,她都拿不定主意。王巧金的爹是做木匠的,常年累月不在家,因此在王 巧金的印象中,母亲永远都是一个提心吊胆、优柔寡断的女人。渐渐的,王巧金长 大了,她成了这个家的核心,家中大小事情,她都能扛起来。在弟弟妹妹心里,大 姐的威信比母亲还高一点。 王巧金不仅有主意,手也巧,她剪的鞋样,她纺的棉线,她烧的菜,都是村里 姑娘媳妇的样板。在农村里,手巧要比心灵更让人看得起。其实王巧金的手长得也 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灵巧,什么东西一到她的手里,她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 么样子。 王巧金的婆家和娘家,只隔一条河,却属不同的地区,何况河上没桥,也没有 渡船,要绕几十里路才能走到,就觉得相隔的距离很遥远了。而且,这两个地方的 风俗习惯也很不一样,有些事情说道起来,竟然像是两个世界的事情。比如,王巧 金村子里死了人,家里人很悲痛,就关起门来哭一哭,送葬那天,相邻也只是帮着 抬一抬棺材而已。而河那边的风俗却完全不一样,碰到死人的事情,他们全村子的 人,要大吃大喝三天,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这条河是大运河的一个分支,叫青木河,河面在他们这一段,比别的地方稍窄 一点,两个村子的人,嗓门大一点的,隔着河也能够喊得应,但两边的方言,却也 有相当的差距。比如“我们”这个词,一边叫“乌拉”,另一边叫“嗯代”。 王巧金结婚的日子确定后,双方的家长要商量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王巧金的 嫁妆有哪些,又比如婚宴的桌数是多少,每桌都上些什么菜,都得坐下来细细地研 究,如果意见不统一,还得第二次再商量。其实最后确定的内容,也不可能有什么 特殊,不比别家奢侈,也不比别家简陋,基本上都是按规矩办。 四冷盘,八热炒,整鱼,意见都是一致的,但是最后的一道大菜到底吃什么, 有了点分歧。婆家说他们商量了用红烧猪蹄膀,这是最贵重的一道菜。可王巧金的 父亲有点犹豫,因为以河那边的风俗,蹄膀并不如河这边这样贵重,是不能撑大场 面的,他们办重要宴席一般都不用蹄膀。所以王巧金的父亲说,要不还是上只鸡, 一只整鸡,更体面。他是走南闯北的木匠,比较见多识广一点。其实即使王木匠不 说,大家心里也清楚,一只鸡不仅仅就是一只鸡,它是王巧金娘家人的面子,也是 王巧金的身价。可是婆家却说,猪蹄膀已经定下了,不能退了。这话一说,娘家人 面子上就有点下不来,倒不一定因为一只鸡比一只猪蹄膀金贵多少,主要是婆家没 有征得娘家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决定了,这一点弄得娘家人有点不开心。一不开心, 他们就不说话了。尤其是王巧金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个懦弱的 人,碰到这种争斗的时候,更是慌张得脸色发白,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知道 一个劲儿地朝王巧金看。 王巧金也参加了这次商量。其实像她这样的准新娘,一般是不应该参加双方家 长的谈判的。她们躲在背后,耳朵竖得长长的,心吊在嗓子眼儿上,等待着来自谈 判桌上的点点滴滴的消息。她们就这样在焦心的等待中,等来那一场人生中最重要 的宴席。 王巧金和她们不一样,她没有等待别人安排她,而是自己直接参与了安排自己, 王巧金的爹娘已经习惯了王巧金的角色,哪怕一点点小事,也非得看到王巧金点了 头,他们心里才踏实,又何况这是王巧金的终身大事。 僵持了一会儿,王巧金的爹和娘都看着王巧金,他们这一看,连带了王巧金的 公公婆婆也都去看她。其实王巧金早就想发表意见了,但她毕竟念过一点书,也为 了在婆家面前留一个好一点的第一印象,所以一直没开口。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说话 了,她就简洁明了地说,用蹄膀吧。 王巧金的话让大家都惊讶了一下。娘家觉得女儿竟然手臂肘子朝外拐,人还没 嫁过去呢,就先替婆家说话了。婆家也惊讶,新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他们不仅没见 过,连听也没听说过,忍不住又多朝王巧金看了几眼。 双方的惊讶,内涵是不同的,一种是惊讶里带点埋怨,另一种是惊讶里带点感 激,又带点警觉。不过王巧金并没有很在乎双方家长的表情,她解释自己的思路说, 蹄膀做压台戏,能压住阵脚,大家肚子里都没有油水,蹄膀更能解馋,肥笃笃的, 烧得通红,浇上浓浓的红汤汁,肯定比瘦刮刮的鸡肉更实惠更受欢迎。 王巧金的话惹大家都咽了一阵口水。口水咽过之后,心情就和平多了,王巧金 娘家也承认了这种说法。在受欢迎和体面的问题上,最后大家统一了,要蹄膀。在 这个统一的过程中,王巧金娘家还试图提出一个新的方案,能不能鸡和蹄膀一起上, 婆家说没有这种可能了,就这一桌菜他们都是借债借来办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 不起,家家都一样,王巧金娘家也理解,眼下风光,以后女儿就得熬苦日子,娘家 舍不得女儿一进夫家就背着沉重的债务,就让了步。 最后才议论到菜的水平问题,婆家说,那是没问题的,我们请的是方师傅。这 一带的农村办宴席,要想讲究一点排场的,都请大厨方师傅。方师傅的名声倒没有 受到青木河的阻隔,虽然河那边的人家办宴席并不请方师傅,但他们知道方师傅。 所以,王巧金娘家的人,一听到请方师傅,脸色就好看多了。方师傅不是空着身体 来的,他会将所有宴席上要用的锅锅盆盆都一起带来,还带着摆场子用的帐篷,甚 至连油盐酱醋都会带来,东家只要将原材料像肉啦鱼啦蔬菜啦交给方师傅,方师傅 端出来的,就是美味佳肴了,其他一切都不用东家操心。 一切就这么既正常又紧张地进行着,结婚的日子就这么来到了。菜一道一道地 上,啧啧啧的赞叹声也一道一道地跟上,看到来宾吃得喝得满面红光,王巧金心里 高兴,她招呼大家说,还有菜,还有菜,你们慢慢吃。大家就朝她笑,但他们没有 听她的话。没有慢慢吃,风卷残云般地扫光了每一只盘子里的菜,感觉着肚子就渐 渐地胀起来。王巧金悄悄地跟天官说,他们这么猛吃,等一会儿大蹄膀上来了,吃 不下了。天官就是新郎,他也在吃着,他一边吃一边说,吃得下,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