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贺每天吃完早饭,就一手提只小马扎,一手抓着老大的茶水杯出去了。茶水 杯是那种最大号的雀巢咖啡瓶子,出门前丢进一捏茶叶,再斟满水,一上午就足够 喝的了。早餐是亲家母给准备的,或者一杯牛奶两片面包,或者一碗大米粥加两个 茶蛋,再来两碟小咸菜,挺好,真的挺好的。亲家母每次送到门前总是说,午间还 是回来吧,想吃啥,告诉我一声就是。老贺说,你忙你的,别管我,晌午不定哪位 老兄弟又拉着去喝酒,说说笑笑的难得啊。亲家母说,您总是客气。老贺说,在自 个儿闺女家,还客气啥,您忙吧。亲家母便不再说什么,微笑着将他送出房门。他 知道亲家母在笑,但老贺不敢直面那张也是布满皱纹的笑脸,因为那笑里含着同情, 含着忧戚,似乎还含着某些一言难尽的愧疚。亲家母是个善良勤快的女人,把女儿 和小外孙交给她,尽可放心了。但毕竟是亲家母,比不得家里死去的那个人,哪能 安心总让人家侍候自己呢? 小区里有一片大杨树,二三十棵,茂密的枝叶遮出一片荫凉,荫凉地里每天都 聚了许多小区里的老头子,年迈的奔九十了,七十多的占大数,老贺是年轻的,也 六十开外了。老人们谈古论今,纵横恣肆,南山打狼,北山擒虎,想到哪儿说哪儿。 有不愿说或说累了的,便下象棋摔扑克,一边玩儿一边逗着嘴儿,玩儿时也多少带 点儿输赢,但大家不说输赢,而叫填大坑。看看日头当晌了,不管是谁输的钱,一 并抓在手里,呼朋引伴地坐进附近小饭店,围坐一桌,或啤酒或小烧,几盘下酒菜, 也不多喝,说笑一番,带着微醺的快意,重回到荫凉地继续聊,继续玩儿。当然, 多数老人是不介入这个圈子的,他们要回家去用午餐,饭后还要打个瞌睡,然后才 重返回大树下。但老贺是这个圈子的积极参与者,他的象棋和扑克玩儿得都不错, 输少赢多,但每次,他都呼朋引伴地拉上那些不好意思相随的旁观者,还时常主动 掏出票子让服务员再多添两个下酒菜。老人们都夸这位新来的贺老弟挺随和挺大度。 其实,老贺也有午睡的习惯,可眼下条件不允许,也就只好告免。他现在住的 是女儿家。老贺自己的家是在省里南部一个城市的郊区,也是两居室的房子。但一 个月前,老伴突然犯了心脏病,没等救护车赶到,人已彻底地走了,医生说是突发 性心肌梗塞,难得救治。女儿挺着大肚子赶回去奔丧,女儿要临产了,而且已临近 高龄产妇界限。本来,女儿早和老伴在电话里约定好,月子是请母亲去侍候的,到 时老两口一块儿去。但老伴突然间就去世了,侍候月子的事就只好落在了婆婆的身 上。返回省城时,女儿不放心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老孤雁的父亲,非让他陪自己回家, 说暂时变换一下生活的环境,待日后哀伤的心境缓解些再回去。老贺理解女儿的心 情,便跟过来了。 女儿回到家里半个月,就生了。一个小家庭,就因增加了一颗小太阳,立刻变 得拥挤热闹了起来。女儿的家也是两室一厅,小两口带孩子住一室,急从外市赶来 的亲家母也需住一室,留给老贺的便只有客厅了。本来亲家母是坚持让老贺去独住 另一间屋的,她住客厅。但老贺不同意,亲家母退休前是中学老师,为人师表一辈 子,就因家里有了他这个外姓男人,大热的天,连在家里的休闲服装都穿得规规矩 矩,再说还要不分日夜地侍候月子中的女儿呢,怎好就让人家连个放松的地方都没 有?老贺跟女儿说,我还是先回去,等你过了这一阵再来,反正我也帮不上你什么 忙,留在这儿还添乱。但女儿就是摇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我妈说没就没了, 爸自个儿回去我不放心,你非要走,只怕我这月子就难过得好了。老贺心里不忍, 就留下来了。他的对策就是每天早早出去,尽量给亲家母多留出一些自由的空间。 晚饭后,他进到女儿的房间去,和女儿女婿说说话,再逗逗一天天胖起来的小外孙, 然后,就回到客厅看电视,电视有耳机,没人来同看他就插上,免得人烦,有人来, 他就拔下来,一边看一边说说话。夜里,躺在长长的沙发上,却很难睡得安稳,一 闭上眼睛,就是老伴的身影,问他吃好了没,又问他想不想家。唉,几十年老夫妻, 说走就走了,太急,连点心理准备都不给。卫生间的门是对着客厅的,怕影响他休 息,亲家母在房间里备了一个塑料痰盂做夜壶,女儿的房间也备了一个,但有时夜 里孩子哭,亲家母还是要起身,穿过客厅,进到女儿房间去。每次起身,亲家母都 小心着,蹑手蹑脚,尽量不出动静,连灯都不开,可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闭紧眼睛 不吭声,心里却盼着快天亮。 有一天,又是午间“填过坑”,重回荫凉地。人不多,午睡的人还没回来。有 位老哥们儿往他身边凑了凑,问:老贺兄弟,问句可能不该问的话,我看你天天出 来得最早,回去的也挺晚,晌午也多是不回去,是不是家里不方便啊? 老贺知道问话的姓曹,还知道老曹退休前可能在一家国营大型企业当过工段长, 技术上挺大拿,至于叫什么就不清楚了,越在一起待的时间长越不好意思问,反正 跟着大家一起老曹老曹地叫。刚有酒下肚,正想说说话,老贺便把家里的情况一五 一十地说了。老曹跟着感慨,说世上最难说的关系就是亲家了,最亲的可能是它, 最仇的也可能是它,蒸不熟煮不烂永远僵僵巴巴的也是它。比如我,自从儿子结婚 时跟亲家老两口见过一面,就再没在一起碰过杯。老曹又一比划四周仍是簇新气象 的楼群,问,你闺女的那房子,买下时你没掏俩钱儿?老贺苦笑,说我倒是动过这 个心,可哪儿有这个力?能供闺女念完大学,我和她妈也就自觉心安了。首付的钱 是亲家那边出的,小两口接着还银行的按揭吧。老曹叹息,说我这就更理解啦,咋 说也是住在外姓人家的房檐下,人家不说,可咱大老爷们儿心里却不能不寻思呀! 两人敬烟,又相互给对方点燃,都有了惺惺相惜相识恨晚的感觉。老曹突然又 问,你刚才说过,你自个儿的家在哪儿? 老贺说,在雁洲呀。 老曹说,听说雁洲这些年发展得不错。你家的那小区不比这儿差吧? 老贺说,嘁,哪还算得上小区!我原来在的厂叫沥青厂,沥青你知道吧?就是 用人家炼油厂排出的废油渣,再加工成铺筑黑色路面的那种原料。厂子的污染大, 乌烟瘴气的,当初建时,自然就远离了市区。就是近几年城市不断往外扩展,也还 在城边子上。那几排住宅楼还是当年厂里出钱建的呢,为的就是不让职工上下班再 跑冤枉路。要跟这儿比,也就勉强还能住人吧。 老曹再问,听说雁洲有老大一片涝洼地,水塘里有鱼鳖虾蟹,那地方离你家远 不远? 老贺笑了,说,眼下的时髦说法叫湿地,据说湿地可比地球的肾,毁不得伤不 得。要不是因了这个说法,沥青厂早就给雁洲城再腾地方啦。要说远近嘛,反正站 在我家窗前就能看到一片片的芦苇和蒲草。这季节最怕的是蚊子,你要是敢天黑时 去水边,扑头撞脸的,活活能把人叮死。要说三只蚊子炒盘菜,那是夸张,可那个 头儿,确实比城里的大多啦! 去钓鱼的多不多? 怎不多?有那瘾头大的,早上去了,晚上不想走,又怕蚊子叮,就找到我们楼 里去借宿,还说愿意出票子。我就留过客人,但绝不收钱,多大个事呀!为这事, 我那死去的老伴还没少跟我磨叽,她不是怪我没收钱,她说眼下这社会治安乱,你 知你招进家里的是个什么人?真要起了坏心,只怕连后悔都来不及啦!可我不怕, 我对她说,凡是一日一日坐在那里钓鱼的,都是图个心地清静,天下哪有图清静的 人惹是生非的?再说,心生歹意的莫不为个财色,咱这家有啥呀,他看中啥尽管拿, 随便。还有就是个你,在人家眼里,老帮子一个,谁还稀罕?也就我还把你当个宝 吧。恨得她就用手掐我,也不使劲儿掐,就是那个意思呗。人啊,活着时不觉,过 后想起来,唉…… 老贺说不下去了,眼里汪了一层水雾。人一上了年纪,又喝了酒,情感就变得 脆弱了。老曹忙又递烟,待他平静了些,才又安慰说,咱们这茬人呀,孩子都不多, 难免都有耍单儿独守的那一天。也别太那个了,少是夫妻老是伴,过一阵,再找个 能陪着说说话的呗。 老贺轻轻摇头,我的那口子,还是我在厂里当班组长时跟的我,是我徒弟。就 因厂子在城郊,她爸她妈先是找人给她调单位,她不去;又给她找对象,是部队的 一个连长,答应结婚后就可以带她随军,她也不动心。为这事,都跟她爸她妈闹掰 生啦,跟我领了结婚证书都没告诉家里一声,过后还是抱着孩子回的娘家门。想想 那些年两个人的事,哪还有那个心肠,等等吧…… 老曹突然变了话题,压低声音说,老哥,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你 看行,咱俩一乐,你看不妥,就当我啥也没说。 你说你说。 你看咱老哥俩换换窝儿,行不? 老贺怔了,换窝儿? 我的意思,是换住一些日子,我去你在雁洲的家住,你到我在这儿的家住,不 是换房,是换住。过些日子,有谁先住够了,就再换回来,啥东西也别搬别动。我 为啥想了这么个主意呢?因为我好钓鱼,哪个礼拜不去水边坐上一两天,心里就痒 痒。雁洲我早就盼着去,就是因为太远,才总是留着这份念想。要是这么一换呢, 你老哥也不用住在闺女家客厅心里憋了巴屈地不舒坦了,啥时想去看看闺女外孙抬 腿就到。我呢,也去过上一阵神仙的日子。这叫两好换一好,你看可行? 老贺心里怦然一动,这叫可遇而不可求,果然是大大的好主意。但他的心很快 又沉下来,问,这可是大事,你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夫人能愿意陪你 一块儿去呀?我那紧挨着水泡子的家可非比这里花红柳绿呀。 老曹笑说,这也叫赶巧,我那口子这阵子不在家,她有个老姐姐病了,是脑血 栓,一时半晌难下床,孩子们又都忙,她就去侍候了。本来叫我一块儿去的,可我 不去,为啥呢,是我那个连襟太客气。人一客气就不实在了,你说是不?一天两天 还能将就,时间一长,就显得远了。还不如咱老哥俩,有啥说啥,多好。 老贺略作沉吟,再问,老兄就没点啥忌讳?我老伴可是死在家里的呀。 老曹哈哈大笑,笑得树荫下的人都扭头往这边看,还有人喊,有啥笑话大声说, 有乐大家乐。老曹说,俺老曹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这个邪。前年,我得肺炎住医院, 正赶上病床紧,排号,我儿子四处托人才夹了个楔儿。往病房里送时,小护士耷拉 着脸说,那张床上的病人可是刚送的太平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们可别又逼 着我换床位。我儿子站在旁边看我,那意思我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是在等我表态。 我正被烧得心焦,就倔哼哼地问小护士,那你告诉我,你们医院哪张病床上没死过 人?小护士干瞪眼不敢接话。我又说,是不是这张床我不去,你马上另有安排?该 死该活×朝上,我不怕!这不,半个月,横着进去的,立着走出来,从那往后,咱 老曹屁毛病没犯! 老贺说,那好,你老兄说个时间,我陪你回一趟雁洲,先把那个窝儿看看再说。 老曹却将一串钥匙拍在老贺手上,大咧咧地说,哎哟我的老兄弟哟,谁还信不 着谁呀!这是我家的门钥匙,从现在起,你就随时可进。你呢,回去一趟,该藏的 藏,该往出带的带,咋预备,随便。等哪天,也把你的钥匙往我手里一交,再告诉 我你的家是哪区哪街什么号,门朝哪边开,就齐啦!剩下的事,自个儿的梦自个儿 圆,都来个高度自治,中不? 那天晚上,老贺将这事跟女儿和亲家母说了。亲家母挺矜持,眼角溜着女儿不 说话,女儿却垂了泪水,说爸到了这儿,还自己出去住,好像家里就多了你一个人 似的。老贺说,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也不是远去了哪里,想来家,随时就来了。你 也为你婆婆想想,用文词说,她也是花甲之人了,你让她宽松宽松。女儿便对婆婆 说,妈,那就拜托您,明天陪我爸先过去看看,需要添置什么您就费心了。老贺说, 可别,那样容易让人家老曹多心,不好。亲家母说,饭还是回来吃,不过多添一双 筷,一家人也好说说话。老贺笑说,有此舒坦住处,咱就要充分利用,用好用足。 早晨我爱睡睡懒觉,午间呢又好和那些新结识的老兄弟们凑凑热闹,都别勉强。但 晚饭我一定回来吃,亲家母的烹饪手艺我还没享用够呢。说得连女儿都破涕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