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老贺出了家门就直奔了曹家。老曹是个急性子,粗粗细细的钓鱼 竿已捆扎在一起,旁边还放着一个鼓溜溜的大背包。曹家也是两室一厅一卫,齐整 干净,大大小小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老曹指点了一番,接过老贺的家门钥匙,互 道了珍重,背上行囊,就兴冲冲地离家而去了。 老贺开始了惬意的别一样的生活。当晚,他给老曹打去电话,老曹在电话里哈 哈震耳,说我找到家就去钓鱼啦,刚喝了鱼汤,虽说小点,只有两条,但味道鲜啊。 从明天起,我要好好打出两个鱼窝子,你就等着我丰收的消息吧。老贺又告诉老曹 一些生活用品摆放的位置,心里越发安稳踏实了。那一晚,老贺开始恢复以前的生 活习惯,夜里晚睡一些,看过电视还翻了一阵书,一觉睡到大天亮,也不知做没做 梦。早晨小眯一阵回笼觉,起床后一碗牛奶两片面包,榨菜丝上淋点蒜蓉酱。简单 清理一下房间后,在写字台上铺展开自备的文房四宝,写上三百蝇头小楷。他一直 在誊抄《三言二拍》,除了迷醉于古时神奇故事里的因果报应,更为了寻求凝神运 笔时的那种心境的沉静。他把这个事看作工程,是艺术的工程,也是一种心灵的工 程,但这个工程一度中断,自从老伴去世,住进了女儿家,他就没有继续这个工程 的环境了。三百字写完,他去小区荫凉地,和老弟兄们说笑博弈,小酌一番后,先 回家里午睡,再神清气爽地复去聚会。晚饭回女儿家重温亲情享受天伦,入夜时独 回神仙洞府,开始新的轮回。心满意足的老贺甚至有了对日后生活的崭新设想,把 雁洲的那户旧房子卖掉,就用那笔钱在这小区,或者附近,租上一户独室的房子, 长久地住下去,直至了结此生,岂不也算美哉? 但老贺的这般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周后的一个中午,他还在小睡,忽听 房门的锁眼哗哗地响,在他翻身坐起用脚在床下拨找拖鞋的当儿,开门人已进了屋 子,并将房门重重地摔出一响。 是老曹。突然回到家里的老曹脸色很黑,不是那种被太阳光晒狠了的黑,而是 凶煞煞满腹怒气的黑,是甩着脸子使性子的黑。他不是脱鞋,而是将脚上的旅游鞋 恶狠狠地甩出去,砸在鞋柜门上,咣的一声,惊人心魄。 老贺问:你咋回来啦? 老曹的回答比甩鞋更重更狠:这是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 老贺的本意是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老曹走时曾说要在雁洲待上一个月,后来 在电话里又说,不煞冷或老太婆不回家他就不回来。他突然之间杀了个回马枪,总 该有个原因吧?老贺小心地问,老哥,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老曹说,别叫哥,咱承受不起。 这便是直通通地对着自己来了,可刚刚重见面,自己怎么可能得罪到他呀?是 不是怪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呀?老贺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 贺大领导啊,你在你老家的那片地方人性不咋地呀,硬是连个朋友都没有啊, 怪不得你赖在这儿不愿回去,真是顶风能臭四十里呀! 老贺怔了,不知再该如何接话。 老曹不管不顾接着往下说,刚去的头两天,我过的还算是人的日子,可第三天, 就不敢开门往外走啦!先是门上被抹上臭油漆,接着又被抹上臭狗屎。你家外头也 有个老年人好聚堆的地方,我寻思凑过去找找热乎,也顺便说道说道,没想人一去, 人家先问你是姓贺的朋友吧,我点了头,就再没人答理我了,连觍着脸巴结递烟都 没人接,还有人直扇鼻子说有贼腥味。昨儿,夜里,又有人甩进一块大砖头,把你 家窗子砸得稀烂碎。明白人不说绕弯子的话,我可没给你找人修,愿修你回去自己 修。那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脏点远点条件差点都在其次,可真整成天津的包 子狗不理,那就没法将就啦! 老贺默默地归拢自己的东西,他不再多问,也不想辩解,他知道人家说的都是 实情,不含一点水分,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惹了众怨众怒,就猫狗 不如,连想说说真情话都没人听没人信啦!严重点说,就是老妻的突然死去,都跟 那种环境有关。那天早晨出门,门边又被人故意堆弃了许多垃圾,老妻清理,却没 想被脚下的西瓜皮滑了一下。人摔倒了,伤点皮肉倒在其次,没想肚里窝着那股火, 突然引发了心脏病,这个委屈可去跟谁说呀? 老贺提着东西,灰溜溜重回了家里。亲家母和女儿的眼神里透出的都是奇怪, 老贺说接了雁洲邻居的电话,家里窗子被风吹坏了,他必须马上回去处理。亲家母 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老贺说也快,三两天吧。女儿不放心地叮嘱,收拾完可就回来 呀。 三天后,老贺重新出现在荫凉地里,就感觉到身边的气氛大不同以前了,人们 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躲躲闪闪,还有不屑与疑惑。他主动说话,别人也哼哼哈哈的, 爱理不理的样子,连那种“填大坑”的游戏,也没人主动邀请他了,端起酒杯也是 在吃下眼食,冷冷落落的。老贺心里清楚,一定是老曹回来,把在雁洲的遭遇说给 了大家听,人们开始在用白眼看他。人们的情绪就像流行性病毒,传染起来,迅猛 而顽固。还有人不客气地对他说,腰包里有钱,就再买一户房呗,往咱这老百姓堆 里凑合个尸求?那钱别管是咋来的,搂到手就得花,不花还带到棺材里去呀? 老贺听得懂人家话里的意思,可又无言以辩。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老贺“文革 ” 前读完高中,就步董家耕、邢燕子的后尘,下乡当了知青。后来回城时,那个沥青 厂刚建完,他先当工人,再当班组长、车间主任,再后来就是副厂长、厂长。突然 的一天,满世界开始喊中小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厂里来了工作组,研究要把这家国 营厂卖给私人,从此民营。厂长老贺对此不理解,一次又一次的,大会小会都说, 沥青厂效益一直不错,这些年公路建设突飞猛进,筑路原料供不应求,沥青厂又不 是活不下去,年年都超额给国家缴纳利税,为什么非要卖掉它呢?有一天,工作组 突然通知他去欧洲考察,说是他需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在外面精彩的世界走过半 个月,等他再回来,企业转制工作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在他考察期间主持工作 的常务副厂长不仅积极支持卖厂,还成了第一投标人,万事俱备,等待老贺的只是 落笔签字了。沥青厂零字出售,国营厂副厂长一夜之间变成了民营企业家,这不能 不让工人们奇怪,这么大的厂子,这么些的设备,怎么就一毛不值了呢?工作组在 大会上的解释是,近两千职工的工资、退休金和医疗福利支出都将由民营企业承接, 一人就是按最低五万元计算,也是近亿,两者相抵,民营企业还吃着近千万元的亏, 人家是以大局为重才不计较。那个数目挺吓人,上亿呀!职工们一时都吓得闭上了 嘴巴。重才不计较。那个数目挺吓人,上亿呀!职工们一时都吓得闭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