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期,一日日变得务实起来的职工和家属对改制还没觉怎么样,不过是变了个 厂牌牌,别管谁当家,只要按月给开支,看病给出钱就中呗。但很快,人们觉出味 道不一样了,陆续有人放长假,又有人下岗,接着是买断工龄,给你三万两万元钱, 从此与沥青厂两清,有病也去找保险公司吧,人家给你投保了。可去保险公司去要 治病钱,好像跟人家讨小账,远不如当初在国营厂实报实销时顺当了。丢了实惠的 工人们感觉上当了,想跟变成了民营企业家的原常务副厂长理论,可人家坐着高级 小轿车,早在市里另买了高档别墅,十天半月难在厂里露个面了,另有新聘的总经 理给撑着这片天。人们想起当初在卖厂协议上签字的是老贺,人们还想起一夜间变 成资本家的原常务副厂长是老贺一手提拔起来的,以前还是老贺手下的车间主任, 再以前还是老贺情同父子的徒弟,而且,老贺签过字,就变成了市工业局的巡视员, 再不端沥青厂的这个饭碗了。于是,人们开始迁怒已退休在家的老贺,人们众志成 城地坚信,老贺这是在跟大家玩弯弯绕,他一定从他昔日的徒弟手中接下过非比寻 常的好处,不然,傻子才会签下那样的字呢。 也许,除了老贺,只有老伴才相信他是怎样一个人。不错,一夜间当了董事长 的昔日徒弟确曾一次次深更半夜摸到他家来,送过房门钥匙,说市内某小区某栋某 号已经装修利索,从此就是贺师傅的新家,房产证明随时可办;还送过他银行卡, 说里面是三十万,密码是师傅和师母的生日拼接。老贺都坚决地拒绝了,并冷着脸 说,往后你不要再到我的家来了,老百姓的眼睛都不瞎,我怕你来得次数越多,我 越走不出这个家门了! 面对周围人群越来越深重的冷漠,老贺内心深处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愧悔。 他愧悔当年怎么就力挺爱徒一步步当上了常务副厂长,是不是自己的眼光有问题, 格外喜欢上了他的脑子灵活处事圆通了呢?老贺更愧悔的是不该在那份改制协议书 上签字,是不是还是因为漫长时光的家庭成分问题,在自己的骨子里已顽固地潜伏 下某种基因,只怕再坚持,会认为是不听党的话呢?可这些话他去跟谁说?说了又 有谁信?在这世界上,唯一知他孤独、苦闷与愧悔的人已先他而去,真是连说句心 里话的人都没有啦! 老贺不再去荫凉地,每天早起,他提起小马扎走出家门,或孤独地找个地方坐 上一阵,或去远些的小区,试图与那些尚不熟悉的人建立起新的友谊。但慢慢地, 他感到这很困难,问题不是出在外人,而是出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总感觉别人 盯向他的目光里有芒刺,他还感觉那些看似平常的问题里暗藏讥嘲与咒骂。在几乎 所有住宅小区的老人角,慨叹世风诅咒腐败都是一个最能引起人们共鸣的话题。因 此,他便感觉自己真成了一只过街的老鼠,那些芒刺与讥嘲追逼着他,让他无处藏 身。 暑日过去,秋风渐凉。有时丽阳高照,微风和煦,女儿已能抱起小外孙去屋外 走一走。老贺再次提出回雁洲,这次亲家母和女儿都没再挽留,她们看出老贺在一 日日消瘦,也比以前更加消沉,是不是他想家了呢,人不亲水亲,毕竟那是他生活 了几十年的地方,故土难离呀。 在临行的头天晚上,女儿提出了建议,爸,不如您就把家里的那户房子卖掉, 在我们这儿附近再买一户,您年纪越来越大,住得近些,我们彼此都方便照料。老 贺心里颤了一下,说,那户破房子还值几个钱儿?哪够换买一户这边的房子呀?女 儿说,把您的积蓄都拿出来嘛,反正日常的开销,您的退休金足够了。现在买房子 不算花钱,你把它看成投资就对了,还能增值呢。这回老贺的心不是颤,而是如同 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疼起来,深切地疼起来。连亲生女儿都认为自己手里另藏 着大笔的钱!他只说了声让我再想想,就起身回客厅去了。 老贺回到雁洲后不久,邻居们就看到有人陆续从贺家搬出冰箱、彩电、床铺、 衣柜,阳台窗上还贴出“此房出售”的大纸片,人们知道狐狸尾巴藏不住,老贺终 于要搬家去另找福地了。又不久,沥青厂工会收到一封挂号信,信封里有一个储蓄 折,存储的数字是五万余元,储蓄折里还夹了一封信,信分成上下两部分,蝇头小 楷,一笔不苟,都极简洁。上部分是写给厂工会的:“当收到此信的时候,请到西 山墓地找我,拜托用储蓄折里的钱帮我料理后事,余款交我女儿。多谢。”下部分 是写给女儿的:“别多想,爸爸只是想换个地方去睡觉,思来想去,还是和你妈妈 睡在一起最舒服。留给你的钱便是爸爸和妈妈此生积攒的全部。谢谢亲家母。替我 亲亲小外孙。” 人们急赶去墓地。老贺妻子的墓前,架着一个小巧的旅游帐篷,老贺衣冠齐整, 已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长眠不醒。赶来的医生说,死者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墓 地管理人员说,前一日只是看到有位老先生在墓前架起了小帐篷,以前这种事也有, 不过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一种悼念方式,哪想这位老先生会走了这一步呢? 有人奇怪,老贺眼下属于市工业局的退休干部,又有至亲骨肉,弃世前,他为 什么要把信和款子寄到沥青厂而不寄工业局?他给女儿的临终绝笔信又为什么要写 在给沥青厂工会的同一张纸上呢? 送葬那天,天地昏沉,秋雨淋淋。给老贺送葬的人很多,连老曹等人都赶来了, 沥青厂的人几乎倾厂而动,竟都不打伞,一任秋雨浇淋,很难分得清人们脸上流着 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