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宏伟的命运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他外出的机会在减少,半径也在缩小。北 京上海已经去不了啦,偶尔去一下广州、西安、兰州,后来就没有去别处的机会了, 基本上是天山南北。这不怪王宏伟,王宏伟又不是总裁,又不是董事长,王宏伟做 事的公司很大,王宏伟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可不是决策者或者核心人物,那么大公 司眼睁睁垮掉了。王宏伟很不甘心地跳到另一家公司,王宏伟都傻了。王宏伟听从 妻子的建议,去一家国营单位,有正式编制,这种机会已经很少了。屁股刚坐热, 这家单位缩小编制,分流上岗,王宏伟被分到下边一个很不起眼的单位,勉强糊口, 王宏伟都不好意思去上班,还不如自己干。王宏伟又自由了,南来北往地跑,比单 位强不了多少,累得要命,基本上是挤长途车挤火车。偶尔看见蓝天上的飞机就像 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生意难做,但还能做,骨头上带那么一点肉,啃巴啃巴 也能吃饱可很费劲儿。躲到没人的地方一根一根抽烟,在一团一团烟雾中打量这个 神秘的世界,王宏伟的眼睛就很接近哲学家了。这可不是什么哲学家的世界,王宏 伟脑子好用,很冷静,这么胡思乱想会变成大傻瓜。王宏伟就掐灭烟头,去喝酒, 也是一个人喝闷酒,再闷的酒也能把心喝热。热起来的王宏伟梗着脖子,吼了几段 民歌,什么歌词他压根儿不知道,反正在吼在叫,基本上接近狼嗥,心里还明白这 是唱歌,乱唱一通,舒心多了,该干吗还干吗。王宏伟爬上火车回到奎屯。 王宏伟心烦的时候也跟马晓莉吵架。那种架是吵不起来的,马晓莉不接招,很 有耐心,任凭王宏伟折腾胡闹,她一声不吭,等风暴过去,她就收拾残局。小屋子 很快恢复原状,干净整洁,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王宏伟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仗着酒 劲儿打了马晓莉,马晓莉还是把王宏伟扶上床,扒下酒污斑斑的衣服塞进洗衣机, 用毛巾把王宏伟擦干净,用拖把拖地板上的呕吐物,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点上 卫生香,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给王宏伟掖好被子,就回车排子娘家去了。也 就在娘家待一个礼拜,娘家人以为女儿看望父母,女儿完全是小媳妇走亲戚的样子。 他们的婚姻实际上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马晓莉的心思埋得很深,老爹老娘都没看出 来,她一个人在田野上晃荡的时候反复掂量今后的打算。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 她把什么都想好了,她就回来了。王宏伟家来了一帮亲戚,王宏伟的妹妹,也就是 小姑子,开始给嫂子找茬儿,公公婆婆还有姨姨表姐表哥一大帮人都不吭声。亲人 们火大着呢。王宏伟事业发达的时候那是什么情景,大家都分享过种种好处。大家 也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之自豪、为之骄傲的王宏伟一步一步地日落西山,仔细算算, 都是从马晓莉进这个家门开始的,马晓莉就成了罪魁祸首,更让人气愤的还是一个 让人找不出毛病的罪魁祸首。只好由小姑子出面了。让大家意外的是王宏伟跟妹妹 接上了火,挺身捍卫了自己的妻子。也就乒乒乓乓三两下结束战斗,王宏伟再怎么 败落在家里还能耍点威风。王宏伟自己也没想到这么不经意地一闹,挽救了他们的 婚姻,有这一条,他再怎么胡闹,马晓莉都能忍下去。王宏伟闹腾了一阵子,基本 上属于强弩之末了。还要怎么闹啊。父母也不忍心让儿子这么胡闹,父母开始劝这 狗东西了。王宏伟也就安静下来了。 生活开始正常了。马晓莉的肚子大起来了,王宏伟不由得一愣,吸口凉气,真 该到了做爸爸的时候啦,结婚都五年了。他围着身体大了一倍的妻子转了好几圈, 哈哈大笑:“生吧,生吧,儿子娃娃女子娃娃老子都要。” 马晓莉生了个儿子。日子开始紧张了。现在王宏伟基本上沿着乌伊公路跑。不 是乌鲁木齐就是伊犁霍尔果斯,也基本上是一个长途贩运的小买卖人了,也基本上 是火车汽车,连坐飞机的想法都没有了。儿子能跑了,儿子在阳台上看见蓝天上的 飞机就叫:“飞机飞机你下来,我给你吃泡泡糖。”王宏伟就愣住了,王宏伟眯着 眼睛,脖子伸那么长,直到飞机消失在远方。儿子好像洞察了老子的心思,专门找 飞机,天上来了飞机他就嚷嚷,电视里出现飞机他也嚷嚷,马晓莉就给他买识字图 片,小家伙早早就认下了飞机两个字。作为父亲,王宏伟应该有所表示吧,王宏伟 从乌鲁木齐买来玩具飞机,遥控的,可以低空飞行那么几圈,再看儿子的神态,一 动不动,小眼睛里神光闪射,孩子看到的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儿子上学那年,马晓莉告诉丈夫王宏伟:“我们应该带孩子去逛逛乌鲁木齐。” “好呀好呀。”王宏伟满口答应。马晓莉得寸进尺:“我们坐飞机去。”“坐飞机 去?”王宏伟差点蹦起来。马晓莉一板一眼告诉王宏伟:“到克拉玛依去坐飞机。” 孩子要上学了,肯定得买一张票,马晓莉说了:“我们一家三口,坐大飞机逛乌鲁 木齐。”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得到儿子的热烈响应。王宏伟眨巴着眼睛,王宏伟得计 算计算啊,王宏伟已经学会了计算着花每一分钱,大手大脚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妻子马晓莉说:“你不要操心,我的私房钱,够用了。”马晓莉不知从什么地方取 出一个小存折,显然在小家庭的“金库”以外。妻子这么多年几乎没有添什么新衣 服,没有什么首饰,唯一的一件白金项链是结婚时买的,还好,没有被她偷偷卖掉。 能节省下来的妻子都节省下来了,当然还要包括好多年的加班加点捞外块。丈夫王 宏伟有副好脑子,闪电般地想到了这一切,丈夫王宏伟早过了胡闹的年龄,再也不 是浑小子了,丈夫王宏伟轻轻拍一下妻子马晓莉的后背,马晓莉抓住丈夫的手抓了 一会儿松开了。 他们搭长途车到克拉玛依,然后登上大飞机。妻子和孩子兴奋得不得了,王宏 伟就平静多了。他曾经是飞机的常客,连航班他都记得很清楚,他心中有了无限感 慨。这种时候他总是要抽烟似的,他总是要笼罩在浓烈的烟雾里。在他看来尘世就 是一团烟雾。还没等他脑子里出现他所期望的尘世的一线曙光,空姐赶过来了,用 唱歌般的声音制止他不许在飞机上抽烟。小丫头很有耐心,微笑着说:“你是第一 次坐飞机吧?下不为例。”王宏伟偏着脑袋,眯着眼睛,他在努力回忆好多年前那 个美丽的空姐,大概已经是空嫂了吧?大概已经离开这个岗位到别处生活了吧?他 就这么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高挑白净的丫头。烟卷沾在嘴唇上,小丫头撅 着嘴,伸手摘下烟卷,小丫头也看见了这个神经兮兮的旅客眼眶里的泪花。“你不 要这样子嘛,我又没说你,你这么脆弱。”王宏伟反倒笑了,擦擦眼睛。妻子和孩 子在前边,他们隔了好几排。他看见妻子带孩子上厕所,妻子迎面走来时,与当年 那位空姐如此相像,简直就像亲姐妹,难怪会出现宴会上的那一幕,他看妻子的目 光那么深情,妻子远远朝他招手,妻子坐下后还朝他看,妻子跟那个空姐完全重合 了。 收获最大的应该是孩子。他们回来的时候坐火车,飞机火车一样也不缺,孩子 还要坐轮船,不是公园里的那种,是大海里真正的大轮船。回到家里,小家伙再也 不玩儿玩具了,用那些在幼儿园学前班练出来的功夫画飞机画火车,画得挺像的。 几天以后小家伙儿成了正儿八经的学生,美术课果然很出色。“六一”儿童节的时 候,学校把孩子们的画摆在校门外两侧的橱窗里,供市民参观,小家伙的作品最多, 五幅。小家伙美术课太好了,那些完成不了美术作业的孩子就求他帮忙,他就慷慨 地帮大家画,教室里秩序大乱。班主任是个浑小子,刚工作不久嘛,脾气大,就揪 着孩子的耳朵一直揪到教室外边。美术老师赶来制止了这个年轻的同事,否则孩子 还要吃亏。孩子被吓坏了。